作者:嗷世巅锋
王熙凤处理家务的小厅因是倒座,那屋檐下实比别处还阴冷些。
故此自打进了腊月,等候召见的婆子丫鬟们,个顶个都是抄手缩脖,恨不能把自己攒成一团取暖。
可今儿却例外。
杨氏匆匆赶到院中,就见那两侧廊下仿似鹅圈一般,所有人都踮着脚伸长了脖子往里窥探。
明明十个里有九个,连毛见不着一根儿,偏那脸上精彩纷呈的,倒像是个顶个都瞧见了好戏连台。
杨氏亦是如此。
看着廊下那些白脖子,她一面脑补出了倒座小厅里的‘历史性会面’,一面也禁不住凑到了廊下,学着旁人那般踮起脚尖、伸长了脖子。
等混入仆妇群里,就有遮遮掩掩的议论声传入耳中:
“她多半是担心,二奶奶会抬举来旺家的,顶了她领班的差事,所以才会拉下脸来认二奶奶当干娘的。”
“何止,我听说她那姑娘的事儿,也是……的手笔,所以她才急着跑来服软呢!”
“二奶奶当真好手段!”
“那来旺家的这回,岂不是白白被当了枪使?”
“白白?要能给我个管家娘子做,我倒乐得天天给人做枪呢!”
“嘻嘻,你倒是想呢,可惜下面没那行货。”
“难道你就有不成?”
因廊下多是些已婚的妇人,没说几句正经的,就歪到了下三路。
杨氏正觉有些失望,忽听有人惊呼道:“快看,是来家父子!”
她急忙转头望去,果见来顺父子匆匆而来。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逆光而行,来顺脸上裹了些细腻柔彩,落在杨氏眼中倒比平日多了三分俊朗。
正瞧着,又听身旁妇人议论道:“那就是来顺吧?听说他不知怎么讨了老太太欢心,竟得了一块象牙腰牌……”
“你这都什么年间的老黄历了?他那是给府里进献了一条财路,所以才得了老太太和二奶奶的赏识!”
“可不!我听说薛家、王家都掺了一脚呢!你们说这买卖能小的了么?”
“年纪轻轻就有这本事,还一点不贪心的交到了府里,怪道他看不惯那邓好时呢!”
听到这里,杨氏心下又如翻江倒海一般,她一直以为来顺是依仗父母权势,这才得了二奶奶青睐,那曾想他暗地里竟做出这等大事!
方才还只是觉得略微顺眼,此时再看来顺,却又换了一番观感。
甚至于来顺为了司棋,出首告发邓好时的行为,在她心里的评价,也从色胆包天,变成了冲冠一怒为红颜。
意思虽相差仿佛,格调却是天壤之别!
这时又听有人议论道:
“听说来旺家的,前些日子还张罗着要给儿子说门亲事呢,也不知哪家姑娘有这福气。”
“可惜就是生的粗鲁了些,若再能斯文白皙几分,那就真是良配了。”
后面这句品评,显然顺应了荣国府普遍审美观,当下就又有几个年轻媳妇儿,横挑鼻子竖挑眼的。
这个说来顺眼神凶恶。
那个嫌他鼻子略大。
又有挑他脸型太过方正的。
当然,也有人对这些言语嗤之以鼻:“你们当是宫里选秀呢?男人么,有本事肯顾家就好,弄个花里棒槌中看不中用的,有什么好的?”
如果放在以前,杨氏多半也会随大流,对琏二爷、宝二爷、潘又安那样的白面小生青睐有加。
可现在么……
她却觉着最后这话甚是有理!
似潘又安那样的,就算生的再斯文白皙,又怎称得上是良配?
反是这来顺,虽生的粗豪凶恶了些,却肯为了自己女人出头的,这才称得上是有担当的好汉子。
不知不觉间,她对来顺的定位,又从小色鬼升格到了好汉子。
恰在此时,有人戏谑道:“嫂子,你莫非已经用过了,不然怎知中不中用?”
廊下顿时一通哄笑。
杨氏也掩着嘴涨红了脸,暗道司棋养了几日才缓过来,想来应是……
一面想些有的没的,一面又偷眼去瞧那来顺,不想来顺也正因廊下的哄笑,投来了探究的目光。
四目交汇,来顺实则并未瞧见杨氏。
但杨氏却恍似被烫到了眼睛,急忙缩进了人群里,捂着噗通乱跳的胸口,连两条腿都软绵绵的合不拢了。
心道这都躲不过他的贼眼睛,莫非是前世定下的孽缘?
原本还想着‘婶婶侄女,怎能雌伏一处’,现如今却琢磨着,司棋生的丰壮,自己长得窈窕,倒正应了环肥燕瘦之说。
…………
且不提杨氏如何逐渐迪化。
却说荣禧堂东南的小小花厅里,赖大与邓好时也正在热议,刘氏认王熙凤为母一事的影响。
邓好时的衣冠还算整洁,可发髻散乱瞳孔充血,显然正处在无比的焦躁与慌乱之中。
“大总管!”
就听他咬牙切齿的道:“二奶奶得了林之孝夫妇投靠,日后谁还能钳制的住她?这当口,您可千万不能再忍气吞声下去了!”
赖大面上依旧淡然,可心下也后悔不迭。
那林之孝夫妇在府里有个绰号叫‘天聋地哑’,惯是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性子。
谁曾想因为女儿落到三等丫鬟,竟就这么没皮没脸的认了王熙凤做干娘!
若早知如此……
“大总管!”
邓好时见他半天没有回应,忍不住又催促道:“这都骑到咱们脸上了,您要再不……”
“你待怎得?”
赖大截住了邓好时的话茬,没好气道:“我早让你把那窟窿填上,你偏阳奉阴违又买来上万斤劣货,结果被大老爷拿了个正着!”
邓好时脸上闪过些尴尬,不过马上又叫屈道:“大总管,我、我这不是想着年前,再找补找补吗?谁想到潘又安都跑了,那来顺还敢打着他的名头,来捋您的虎须!”
“我的虎须?”
赖大斜了邓好时一眼,冷笑道:“他可半句都没提过我。”
“大总管,您可不能……”
“放心吧。”
赖大再次截住邓好时的话头,正色道:“若是二奶奶亲自来查,这事儿绝无转圜的余地,但查案的既然是大老爷,我自然能保你性命无忧。”
邓好时听了这话,脸上却没有半点笑模样。
沉默半晌,他原本佝偻的脊梁,悄默声的挺直了些,原本只敢落在赖大腿上的目光,也渐渐挪到了赖大脸上。
四目相对,他一字一句的道:“大总管,单只是性命无忧可不够!”
感受到他目光中前所未见的狠戾,赖大不由得瞳孔一缩,但马上又恢复了正常,淡然问道:“那你想如何?”
邓好时毫不迟疑的道:“您必须得帮我保住这管家的位置!”
他特地强调了‘必须’二字,又阴着脸冷笑道:“否则我这些年,可不是白给您当牛做马的!”
好个狗才!
听他这赤裸裸的威胁,赖大翻腾出一肚子狠辣,面上却只是略有些为难的样子。
斟酌半晌,才道:“大老爷你也是知道的,真想保住你的位置,怕是要花不少银子。”
邓好时断然道:“只要大老爷再答应我一个要求,我就算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
“什么要求?”
“严惩那血口喷人的来顺,最好连他爹来旺也一起赶出府去!”
邓好时说着,又放软了语气笑道:“大总管,我也是为了您着想,才希望能借大老爷之手,断去二奶奶一臂!”
赖大和他对视半晌,忽的展颜一笑,起身拍着他的肩膀道:“我就知道,你不会让我失望的——说说吧,你能凑多少两银子,什么时候能凑齐?”
“现银约莫有七百两,把好出手的田产卖掉,应该能凑个两千两,再就是城西有栋宅子,少说也值一千两……”
“足够了!”
赖大断然道:“也不用发卖,直接把地契房契拿来,就说市价五千两!”
“那我这就去取来?”
“我先去帮你打个前站,等你回来直接去大老爷那儿就是!”
“好嘞!”
邓好时提起衣角,转身飞也似的回了家。
他先是翻箱倒柜的,找出几锭银子两根金条,以及一张三百两的银票,然后又挖出了埋在墙角的地契房契。
把这些用粗布里三层外三层的裹上,仔细的揣进怀中,他这才兴冲冲的折回了府里。
寻至东跨院外书房前,邓好时影影绰绰见里面站着赖大、贾赦二人,且他们脸上笑的春风拂面一般,心下就愈发的有了底。
正要让守门的小厮进去通禀,两下里却忽然跳出几个彪形大汉,各持棍棒对着他劈头盖脸的乱打乱砸。
邓好时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打的头破血流、骨断筋折。
再看书房里面,贾赦、赖大笑的愈发开怀,他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当下狂吼道:“赖大,你特娘的不得好死,我就算是做鬼……”
还不等他把话喊完,一根碗口粗细的棒子兜头砸下,只一击便将邓好时打倒在地。
再补上两下,就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那持棒的凶仆这才收手,蹲下来自邓好时身上搜出那粗布包裹,恭恭敬敬的送进了外书房里。
不多时,就听里面有人吩咐道:“数目对上了,给他个痛快吧。”
秦家因没有厢房,就在东西墙下各起了一个棚子,棚子里又设有大小两个土灶。
那小的素日里常用,大的连通着火炕,只在冬季时才会启用,取暖做饭两不耽搁。
平时大房二房都是各自开伙,因今儿要给大伯秦翊接风,所以只用了东墙下的灶台。
原本应该是王氏掌勺,但等切好了菜、配好了料,她那屁股就黏在了屋里,任凭杨氏叫了几回,也不肯再挪窝半步。
这老咬虫!
杨氏心下暗恨不已,干脆一股脑塞了好些煤饼进去,眼瞧着火苗子呼呼往外蹿,她解气之余却又忍不住想起了潘又安。
秦家院里堆放的煤饼,还是当初托潘又安买来的便宜货,不想煤饼还没烧完呢,他人就先‘没’了。
“愣怔什么呢?”
正想些有的没的,冷不防身后突然有人提醒道:“赶紧放油啊,那锅都快烧漏了!”
杨氏一个激灵,低头见锅底果然已经红透了,忙加倍的往里倒了两勺菜籽油,又把葱姜大料放了三分之一进去。
这才有空回头骂道:“你这遭瘟鬼,怎得进门连个动静都没有!”
“怎么没动静了?是你自个走神没听见!”
来人正是秦显,他探头见案板上摆着好几样荤菜,就咧着嘴笑道:“这都是大哥从庄子里带回来的吧?今儿咱们算是提前过年了!”
“瞧你这点儿出息!”
杨氏鄙夷的横了丈夫一眼,看看天色也已经不早了,便问他:“大伯什么时候回来?”
“怕还要过一阵子,大老爷今儿忙得很,到现在还没传他问话呢。”
秦显一边说着,就挑帘子进了堂屋客厅,也不知说了什么吉利话,就听王氏笑的杠铃仿佛。
跟自己在一块时,倒不见他有这巧舌头!
杨氏心里不快,便草草把几样菜料理了,十成手艺也只用了六成,然而或许是火大油重的缘故,竟还颇有些色香味俱全的架势。
偏端进屋里之后,秦显和王氏满嘴夸的却只是材料,半点没有提及她的手艺。
眼见丈夫一半心思放在那些山珍海味上,一半心思用来讨好嫂子王氏。
杨氏心下更觉堵得慌,干脆一咬银牙起身道:“我还要去府里上夜,就不等大伯回来了。”
“呦~”
王氏一听这话,拿腔拿调的道:“这怎么成?这一大桌子硬菜,平日里可不容易吃上,你怎么也该填补些再走啊。”
说是这么说,她却连抬手拦一下的动作都没有。
秦显看看嫂子、再看看妻子,犹豫着道:“嫂子,要不给她挑几样带上……”
杨氏心下刚升起些暖意,就听秦显继续道:“她吃不吃都无所谓,主要是给你侄女捎些去,这眼见都快过年了,孩子在里边也不知过得怎么样。”
“她在里边好着呢,用不着你惦记!”
杨氏当真是火冒三丈,二话不说,挑帘子就冲出了家门。
一路上她气的几次落泪,暗想着等自己换了肥缺,必要风风光光的搬出去,再不受王氏的鸟气!
至于丈夫秦显……
她咬牙切齿左思右想,却一时没想出该如何是好。
于是只能暂时先把这梁子压在心底,等日后再与他算个总账!
如此想着,她对‘换个肥缺’就愈发的期盼了,错非找不到合适的理由,真恨不能立刻就把来顺找来摊牌。
但现下杨氏也只能按捺住冲动,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演练着,等见到来顺之后该如何行事。
“那来顺真这么大胆?!”
“可不是么,我听说那来顺……”
“他怎么敢?!那可是……”
谁知她只是心里念叨,路旁几个仆妇却把‘来顺’二字,直接挂到了嘴上。
前几日因得了腰牌,来顺也曾被这般议论过——不过今儿这话题,显然和腰牌无关。
杨氏略一犹豫,还是按捺不住好奇,上前选了个相熟的妇人,笑问道:“鲍二家的,这府里莫不是又出了什么新鲜事,快说来让我也听听!”
那鲍二家的见是杨氏,就撇下同伴迎上前,故作惊奇的端详着杨氏道:“我倒正想问问你呢,那来顺孙猴子似的,怎就偏生被你给拿住了?”
怎么突然又问起这个来了?
杨氏心下纳闷,却不愿提起这件旧事,于是岔开话题道:“好端端的说这个作甚,你们刚才到底在聊什么?”
“自是在说那来顺!”
鲍二媳妇嘴上半点不遮掩,偏东看西瞧制造紧张气氛:“你还不知道吧,他今儿竟在大老爷面前,把邓好时邓管家给告了!”
“告了邓管家?为什么?”
“还不就是为了锅炉房……”
鲍二家的说到半截,忽的想起了什么,在杨氏肩头一搡,没好气道:“这事儿就是你外甥闹出来的,你倒还好意思问我呢。”
为了锅炉房的事儿?
杨氏心下登时回忆起了司棋那句:反正我不会让事情,就这么不清不白的过去!
难道那小色鬼竟是为了她,才去告发了邓好时?!
她心下惊涛骇浪,一时忘了言语。
鲍二家的却又自说自话起来:“这来顺当真是年轻气盛,别的不学偏学那孙猴子,谁不知邓管家是赖总管的亲信?偏他就敢把这天给捅破,听说还去老太太面前指证了呢!”
这时又有个年轻妇人凑上来,反驳道:“嫂子这消息怕打了些折扣,我听说赖总管早就在老太太面前,说过要彻查锅炉房的——多半是已经和邓好时闹掰了。”
“还有这事儿?”
鲍二家的一愣,下意识追问:“你从哪儿打听到的消息?”
“自然是……”
那年轻妇人刚要显摆几句,后面却有个妇人酸溜溜的道:“咱们多姑娘还用专门打听?那‘消息’都是扎着堆儿往她身上爬呢!”
“哼~”
多姑娘将水蛇腰一扭,斜着那妇人冷笑道:“爬就爬了,总比那些人憎狗嫌,野驴都不乐意骑的要强!”
“你说谁呢!”
“谁应就是谁!”
“看我不撕烂你这张贱嘴!”
“你那窟窿又臭又烂,我倒是省得撕了!”
眼见二人斗鸡也似的头顶头对骂,杨氏和鲍二家的几个,连忙上前把她二人分开。
但也并不拉远,只隔着丈许远任她二人发挥。
旁人都在起哄架样子,杨氏却没这心情。
悄默声脱离了战团,径自来到上夜妇人们聚齐的所在,又推说身体不适,把分派差事的活计都交给旁人。
她自己只一门心思的,盘算着这件事的利弊影响。
旁人不明就里,或许以为赖大和邓好时闹翻了,但那小色鬼应该已经从司棋那里,得知了整件事的真相。
偏他明知道赖大是幕后主使,却还是把这事儿捅到了大老爷和老太太面前。
不得不说,当真是胆大包……
不!
应该说是色胆包天才对!
但即便是色胆,比起刚猜到些端倪,就抛下青梅竹马仓皇而逃的潘又安,也还是强出了十倍不止。
这两下里一对照,杨氏倒是头回对来顺生出些好感来。
要知道,即便是她有意要拿自己换些好处时,对来顺也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的,甚至还一度萌生出,来顺最好能和潘又安换个皮囊的想法。
现如今能有这等改观,简直都可以称作是奇迹了。
不过……
来顺刚得了老太太看重,就这么不知天高地厚的挑衅赖大,等到赖总管反手一击的时候,怕是连他爹来旺都要遭受池鱼之殃了。
而这个时候,自己再主动与来家扯上干系,岂不是老寿星吃砒霜……
可要就此放弃讹诈来顺的机会,杨氏却又是百般不甘——林家的路子已经断了,眼下她想要换个肥缺,也只能指望新近得宠的来家了。
即便冒些凶险,也应该……
可真要是因此,被赖总管视作来家的同党,就算换了肥差又怎能守得住?
但是赖总管也未必会留意这些小事,如果自己能蒙混过关,岂不是白得了好处?
整个晚上,杨氏如同天人交战一般,两个念头来回在脑海中拉扯,直到天亮也没个定论。
浑浑噩噩的交卸了差事。
杨氏再次滞留在了府内,却并没有去轮胎小院堵门,而是在二门鹿顶左近徘徊。
这眼见过了辰时【早上九点】,她腹中咕咕乱叫,正犹豫着,要不要先回家吃点东西,等晚上当值时,打听一下事情的后续发展,再做出最后的抉择。
不想就在这时,却突然听到一个爆炸般的新闻!
病倒两日的刘氏【林之孝家的】突然来了府里,却没去来二门鹿顶内当值,而是径自到了二奶奶的三间倒座小厅。
据说……
是要认王熙凤做干娘呢!
【原书第二十七回,林红玉得了王熙凤赏识,要认她做干女儿,林红玉却表示,自家母亲就是王熙凤的干女儿。
多姑娘和鲍二媳妇,都是原书中曾与贾琏偷情的妇人。
不过前者明显更风骚,是府里有名的‘活菩萨’;后者则还有几分羞耻心,被揭穿后就羞愤自尽了。
当然,现在应该都还没和贾琏勾搭上。】
【5800字二合一,明天睡个懒觉。】
转过天到了腊月十八。
那杨氏踌躇犹豫了一晚上,终于鼓足了直面来顺的勇气。
这日一早办好交接后,她并没有急着回宁荣巷,而是悄悄守在了轮胎小院门外,只等着来顺出门落单时,便将其拦下讹诈一番。
说来倒也巧了。
来家父子自住进这小院后,昼夜都在院里当值,甚少有外出的时候。
偏偏这日上午,来顺突然得了封密信,却是倪二约他去兴荣里见面,谈一谈向贾瑞讨债的事儿。
来顺这段日子虽没什么大开销,可兜里的银子还是降到了个位数,听说是倪二约见,自是毫不犹豫的选择了赴约。
而杨氏见他独自外出,忙不迭紧跟在后。
眼见到了处僻静所在,杨氏正待紧赶几步拦住来顺,不想斜下里却有人一把扯住了她的胳膊。
“啊!”
杨氏被吓的险些瘫在地上,转头看时,却竟是丈夫秦显!
“你这是怎得了?”
秦显也被妻子的反应吓了一跳,狐疑道:“都这时辰了,你还不赶紧回家,在府里瞎转悠什么呢?”
“没、没什么!”
杨氏见是丈夫,先是心虚不敢正视他,可转念一想,自己又没做那对不起他的事儿,有什么好心虚的?
当下把清瘦却保熟的身子挺直了,绷着脸反问道:“我这正要回去呢,倒是你,不在仪门当值,却跑到这边作甚?”
“这不是听说大哥回来了么!”
秦显是个粗疏性子,听妻子反问,登时就忘了方才的异样,愁眉苦脸的抱怨道:“我这还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又安的事儿呢——对了,你回去记得告诉嫂子一声,晚上也好给大哥接风洗尘。”
先前潘又安去寻秦翊拿主意时,秦翊就已经跟着周瑞去城外了,却是直到这时才刚回来。
杨氏一面应了,一面用眼角余光扫量,可前面却哪还有来顺道的影子?
再加上遇到了丈夫,她心里毕竟有些不踏实,于是就悻悻的回到了家中。
…………
再说来顺。
他自角门出了荣国府,就见那南墙下停着二十几辆板车,上面满满当当的也不知拉了什么。
来顺心下虽有些好奇,可毕竟急着去见倪二,也就没顾得上打听。
于是径自顺着长街到了西街口,又转入兴荣里第三条胡同。
就见那狭小的弄堂里,早有个粗豪的身影恭候多时。
“哥儿来了。”
没等来顺走近,倪二就急忙迎了上来,有些不好意思的捧出个荷包来,讪讪道:“哥儿这头回交代差事,按说我该咬死了,把那银子全都追回来才是,可偏偏……”
他摇头叹了口气:“那瑞大爷如今病的不轻,贾司塾又日日守在跟前,实在是不好威逼过甚,现如今也只讨回来十几两银子。”
来顺当着他的面,把那荷包里的银子倒出来,略略一盘算,约莫能有十七八两的样子。
“倪二哥辛苦了,这银子我原本就没指望要回来,如今能有十几两入账,也多亏了倪二哥尽心尽力。”
来顺一面说着,一面捡出两块散碎银子,硬是塞回倪二手里:“总不能让你白忙活一场,这些算我请倪二哥吃酒了。”
“使不得、使不得!”
倪二急忙推脱,可来顺执意要给,最后他只好收下了那二两多银子,又拍着胸脯保证,下回来顺再有什么任务铺派,他绝对办的漂漂亮亮。
“对了。”
把那荷包拢进袖筒里,来顺忽然想起个事儿来,好奇的打探道:“这几天是不是有个什么道士还是和尚的,跑去给贾瑞治病,还特地留下了一面镜子,说是能救贾瑞的命?”
“和尚道士?镜子?”
倪二露出茫然之色,摇头道:“他家倒是请了几个大夫,可却没见有道士和尚登门,更没听说有什么能救命的镜子。”
说着,他疑惑的反问:“哥儿,你这是从哪儿听来的?”
“许是我听岔了吧。”
来顺颇有些失望,原本他还想着能在这个世界里,遇到什么陆地神仙奇珍异宝呢。
或许是时候未到?
又或许这个世界是无魔世界,原书中那些神神鬼鬼的,就都被自动屏蔽了?
遗憾的辞别了倪二。
来顺在半路上,把新得的银子和自己的积蓄合在一处,发现竟有二十五两之巨,不由得又起了‘剁手’的心思。
想着这几日太忙,也没去探视过焦大,若他的病已经好些了,倒正好可以带他去鼎香楼兑现承诺。
说到承诺……
来顺就又想到了司棋身上,可惜自家老子直到现在,也不愿意和赖大起正面冲突。
否则去鼎香楼吃完驴三件,就可以趁热乎……
“来管事!”
正习惯性的饱暖思那啥,把守院门的王家小厮就迎了上来,悄声道:“您小心些,府上大老爷又差了人来,这回说是要单独找您过去问话呢。”
因都是‘娘家’自己人,王熙凤和贾赦之间的明争暗斗,自然也就没刻意瞒着他们,故此这守门小厮才会主动提醒。
来顺听了这话,却是不惊反喜。
向那守门小厮道一声谢,就匆匆回了轮胎小院。
到了偏厅——正厅被用来当临时厂房了——就见自家老子正陪着个眉清目秀的小厮说话。
那小厮早等的满脸不耐,可又不敢冲来旺宣泄,只能在椅子上扭来扭去,就像是屁股底下有根针似的。
眼见来顺从外面进来,那小厮立刻一跃而起,迫不及待的催促道:“可算是回来了,走走走,赶紧跟我去见老爷!”
“劳烦再稍等片刻。”
来顺冲他微微一颔首,然后就转头对自家老子道:“爹,我有话要跟您说。”
“这怎么成?!”
那小厮急赤白咧的道:“老爷等的久了,若是怪罪下来……”
“我自会主动请罪,绝不会连累到你。”
来顺随口顶了他一句,就拉着自家老子到了外面廊下。
“爹!”
他压低了嗓子,郑重道:“这上赶着的机会,咱们可不能再犹豫了!”
司棋那边儿就给了三天时间,当时也没确定是当天开始算,还是今儿开始算,要从当天算起,明晚之前可就得兑现承诺了!
“你这么着急做什么?”
来旺虽不知道儿子藏了什么心思,但还是忍不住有些狐疑。
不过他也没有深究,在廊下来回踱了几步,一咬牙道:“罢了,正所谓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今儿咱们父子就搏它一搏!”
来顺大喜。
当下父子二人又计议了一番,然后开始分头行事。
来旺自去寻王熙凤助阵不提。
却说来顺跟着那小厮,先绕到了东跨院里,又来至贾赦的书房门外。
“你在这儿候着,我去里面禀报一声!”
那小厮说着,就躬着身子跨过了门槛。
其实也没什么好禀报的,来顺站在外面就能清楚的看到,贾赦和邢夫人都在厅中等候。
相对应的,那夫妇二人自然也已经看到了来顺。
因此那小厮刚一进门,还没等开口说话呢,贾赦就不耐烦的摆手道:“磨蹭什么,赶紧让他进来就是了!”
那小厮只得又转回头招呼来顺。
来顺进门后躬身施了一礼,口称‘老爷、太太’。
话音未落,贾赦就冷笑道:“怎么耽搁这么久才过来,莫非老爷我还请不动你了?”
“老爷言重了。”
来顺不卑不亢的道:“小的方才出府办了件差事,回来才知道您派人传我。”
“哼~”
贾赦哼了一声,倒没再追究这个,而是皮里阳秋道:“听说你也是个聪明伶俐的,又曾上过蒙学,想必也知道些人伦——我且问你,为何自古至今都是男主外女主内?”
呦呵~
这出了名无理搅三分的大老爷,竟还主动讲起大道理来了。
不过来顺又怎会轻易被他难住?
当下笑道:“究竟是为什么这样,小的也说不明白,不过既然沿用了这么些年,必然是有些道理的。”
贾赦原本还等着他反驳,或是哑口无言呢,谁成想他竟认下了这套说辞。
当下精神一振,正要据此要求来顺投靠自己,不要坏了男主外女主内的规矩惯例。
不想来顺又补充道:“就譬如说我们奶奶和二爷,现如今二爷奔波在外,我们奶奶照应着府里上下,这不正是男主外女主内么?”
“呃……”
贾赦登时被噎了个半死。
他光想着自己是男人,王熙凤是女人,正该遵循男主外女主内的惯例,却忘了自家儿子才是王熙凤的男人。
如今贾琏奔波在外,王熙凤守着家里,不也正应了男主外女主内的说辞么?
贾赦一时憋的吹胡子瞪眼,好半天才又冒出句:“你们这些狗奴才若是在外面闯了祸,难道还能指着你们奶奶抛头露面,亲自去衙门往外捞人?!”
这话其实就是赤裸裸的威胁!
摆明了是在说,他贾恩侯可以亲自引入官方势力插手,而王熙凤身为内宅妇人,却没那么方便救人。
不过……
这翁媳斗法,贾赦却只能动用这种盘外招,显然是在府里奈何不得王熙凤。
其实他要能认清楚自己的身份地位,老老实实帮着把这买卖撑起来,届时难道还能少得了他应得的那份?
偏他夫妇非要狮子大张口,弄得双方互为仇雠。
心下腹诽着,来顺嘴上继续见招拆招:“老爷放心,我爹头一天到那院里,就跟下面人定好了规矩,就算是太尉老爷派来的,也一样要安分守己。”
顿了顿,见贾赦似乎没有听懂,又着重补充了一句:“否则就算二奶奶不张口,我爹也能把官司打到太尉老爷面前!”
这下贾赦终于听明白了,这分明是搬出了王子腾和自己打对台!
“大胆!”
他一拍桌子霍然起身,可张大嘴了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
毕竟来顺一番话滴水不漏,表面上完全是在顺着自己说话,毕恭毕敬的没有半点冒犯之处。
他鼓着一张老脸,癞蛤蟆似的瞪着来顺,竟是就僵在了那里。
好在旁边还有个邢夫人在,见丈夫一时哑口无言,忙开口提醒道:“老爷,九月里那事儿……”
“对对对!”
贾赦这才还魂,又拍着桌子喝道:“听说你九月里,曾醉闯内宅被守夜的拿住?这等贪杯误事的狗才,怎当得起重任?又好意思说什么安分守己?!”
得~
这回又找起旧账来了。
来顺暗暗翻了个白眼,嘴里依旧恭顺的解释着:“小的起初也是惶恐得紧,曾几次想要推脱,可二奶奶执意抬举,又说是老祖宗的意思,小的也就只能加倍用心,回报老祖宗和二奶奶的赏识了。”
这个问题,原本是贾赦准备的杀手锏,那曾想竟又被来顺轻易搪塞了过去。
贾赦的脸色不由得愈发难看,正想着还有什么法子,可以难住眼前这滑不留手的小子,一旁的邢夫人倒恼了。
“哼!”
就听她冷笑道:“你倒是牙尖嘴利的紧!莫非以为得了老太太赏识,老爷就奈何不得你了?!”
这话说的却是大失水准,直接把贾母和贾赦放在了对立面上,岂不是更令贾赦下不来台?
再说了,若传到贾母耳中,岂不平白要吃一场挂落?
故此没等来顺回话,贾赦就先沉着脸呵斥道:“胡说什么呢!老太太看重的人,我又怎会刻意为难?”
说着,横了邢夫人一眼,悻悻的坐回了椅子上。
邢夫人自知失言,忙用帕子掩了樱桃,讪讪的不敢再胡乱插口。
看来,那日她去靶场闹事,果然是有人在背后指点!
书房客厅里就这么安静了好一会,贾赦才终于又缓缓开口道:“你们鼓捣了这几日,有什么进展没有?”
顿了顿,又补充道:“尽量说的仔细些,总不能自家的买卖,老爷我连问都问不得吧?”
不得不说,即便是公认的草包大老爷,这贾恩侯也还是有些可取之处的。
譬如说,对敲诈勒索的事儿,他就能尽心竭力且又花样百出!
而他这个问题,还真就让人有些难以招架。
什么都不说肯定不成,真要透露了什么,二奶奶那边儿怕又不好交代。
思来想去,来顺突然计上心来,于是清了清嗓子,洋洋洒洒的道:“回老爷的话,这几日主要是在质地取材上下功夫,不瞒您说,小的也是这几日跟那些匠人们处久了,这才知道橡胶轮胎这东西,看着黑漆漆的不甚起眼,可里面的门道却大了去了……”
这一番长篇大论真是滔滔不绝,从怎么种橡胶、割橡胶、储存橡胶原液,一直讲到了硫化定型,软硬质地的区别。
这些也确实是来顺近几日,刚从薛家匠人口中听来的。
而且对外行人而言,也算的上是细节满满。
要说这橡胶和橡胶轮胎的关系,那自然也是密不可分。
可说来说去,却半点没有涉及到充气轮胎的设计原理、制作方式!
贾赦硬着头皮听了许久,才渐渐回过味来,不由得勃然大怒,铁青着脸喝道:“够了!我是让你讲一讲,那新式轮胎是怎么造出来的,跟这些乱七八糟的有什么关系?!”
“老爷。”
来顺一脸无辜的答道:“您不是说让我讲的仔细些么?那新轮胎就是橡胶造出来的,我自然要从头……”
“住口!”
贾赦第三次拍了茶几,正待怒骂来顺一番,却有个丫鬟进来禀报,说是二奶奶过来给老爷太太请安了,如今人就在外面候着。
“哈哈!”
贾赦怒极而笑,咬牙道:“我道这东扯西扯的作甚,原来是等着她救场呢——可她就算能拦下一回,还能回回都拦下不成?!”
这就是撕破脸直接威胁了。
可来顺却依旧不为所动,毕竟他压根也没指着王熙凤回护——正如贾赦刚才所言,老太太刚赏下腰牌的人,贾赦又怎好刻意为难?
至多也不过教训几句,难道还能把来顺当场打杀不成?
况且王熙凤这次来,也并非为了回护他。
听到贾赦吩咐请王熙凤进来,来顺立刻像是被触动了机关似的,深施了一礼道:“老爷莫怪,我这心里头忐忑的紧,所以才说的乱七八糟。”
“不瞒您说,打从得了老祖宗赏下的腰牌,小的是整夜整夜睡不着觉——那腰牌上面刻着忠义二字,可我……我又哪里担得起这两个字?!”
说实话,这套词儿实在有些突兀。
但贾赦听他话里有话,还是忍不住追问道:“什么意思?”
却听来顺又激动道:“老爷也知道,我这些日子都在锅炉房做杂役,与那逃走的潘又安也算熟悉——要说贪些小便宜,他约莫是有的,可中饱私囊以次充好的事儿,又怎是他一个小管事能做到的?”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贾赦听的有些发蒙,他一门心思只想插手那轮胎买卖,哪想到来顺却说起了锅炉房的贪腐问题?
本能的觉察出有些不对,他下意识道:“说这些作甚,老爷我管什么锅炉……”
“说下去!”
这时却有人在门外截住了贾赦的话头,紧接着就见王熙凤领着徐氏、平儿走了近来,施施然向贾赦、邢氏行了礼数。
甫一起身,她又义正言辞的道:“赖总管当初,就曾在老太太面前要求彻查此事,只是还没来得及派人详查,那潘又安就逃了——可我听你这意思,竟是另有别情?!”
这捧哏来的真是恰到好处!
来顺立刻转头躬身道:“不敢欺瞒二奶奶,小人因没有证据,原本不敢随意开口,可既得了这‘忠义’腰牌,又蒙大老爷主动垂询,也就顾不得这许多了!”
没等贾赦想明白,自己什么时候主动垂询过这事儿,来顺就又笃定道:“从中作梗的,实是那邓好时邓管家,潘又安只是代人受过,被逼的走投无路,才匆匆逃走的!甚至于……”
“甚至于怎得?”
“甚至于潘家的亲戚,还曾怀疑过,那日逃出城去的,其实是别人假扮的潘又安,真正的潘又安,早已经被人害了性命!”
“你说这话可有实证?”
“没有实证,但一来他只是个临时小管事,若说有这偷天换日的本事,也太匪夷所思了些——再者,他真要是主谋,又怎会只有十几两银子存在钱庄?被贪墨的银子,少说也该有百倍于此!”
这一番上问下答,压根也不给别人插嘴的机会。
贾赦正听的莫名其妙,就见王熙凤冲自己深施了一礼,恭声道:“这事儿既是老爷查出来的,就该由老爷出面禀报给老太太,甚或是亲自追索出那笔脏银!”
这回贾赦可终于听明白了!
感情他主仆二人唱这一出堂会,就是为了要引自己入局!
贾赦当即就想拒绝,可话到了嘴边,却忽又想到了什么,皱着眉头问来顺:“那被贪墨的银子,当真有百倍不止?”
这来顺倒有些措手不及了。
按照他制定的计划,这时候贾赦应该会坚辞拒绝,然后再由王熙凤逼宫,迫使他不得不去贾母面前走一遭。
可谁成想这位贾恩侯,竟是完全不按套路出牌!
来顺愣了一下,这才答道:“按照市价,被贪墨的银子确实有百倍不止!”
贾赦沉默了片刻,又问:“真是赖总管提议详查的?”
这回问的却是王熙凤。
王熙凤也忙答道:“老爷若是不信,可以亲自去问老祖宗!”
“好!”
贾赦立刻拍案而起,慨然道:“那老爷我就去查个清楚明白!”
顿了顿,又吩咐来顺:“你现在就跟我去老太太面前走一遭,把这件事讲清楚!”
这位大老爷……
还真是见财眼开、贪得无厌!
返回头再说来顺。
他辞别母亲回到轮胎小院,却是左等右等也不见自家老子回来。
眼见到了饭点儿,正犹豫着要不要再去打探打探消息,来旺才终于木着脸回到了院里。
“爹!”
来顺连忙迎了上去,刚要说些什么,就被自家老子用眼神拦了下来。
他心领神会的跟在来旺身后,一起来到西北角的双人卧室里,这才开口追问究竟。
“能怎得?”
来旺嗤鼻一声,歪倒在自己的床上,一边捶着大腿一边道:“左右不过是一哄二吓罢了,咱们这位老爷倒是个‘实诚人’,摆明了是奔着银子来的,半点都不遮掩。”
来顺见状,忙上前帮他捏拿。
来旺就干脆在床上躺平,舒坦的哼哼了几声,这才又叮咛道:“估计从我这儿讨不了好,就该打你的主意了——你如今也出息了,别的我倒不担心,只有一桩,可千万别犯那倔脾气,当面顶撞老爷太太!”
来顺一边显摆前世在洗脚城剽窃来的手艺,一边回道:“您也说我出息了,这些道理难道还能不懂?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老这么忍着,怕也不是个事儿。”来顺边捏边道:“咱家本就打定主意要低调行事,这再三番五次被他找衅,府里那些捧高踩低的势利小人,怕是又要把咱们当成软柿子了。”
“这应该不至于吧?”
来旺闻言皱起了眉头,却也并未全盘认同儿子的说法,反是摇头道:“这府里说到底是老太太做主,咱们这位老爷又素来不得宠,那边轻那边重,明眼人应该都能拎得清。”
顿了顿,他又瞥了儿子一眼,半是警告半是劝说道:“那毕竟是老爷太太,连二奶奶都得忍着,难道咱们还能硬顶回去不成?”
啧~
自家老子果然不是个好忽悠的。
来顺略一犹豫,干脆把话又挑明了些:“硬顶肯定是不成,不过咱们也不能总这么忍着,依着我的意思,不如找个人来杀鸡儆猴!”
“什么意思?”
来旺一骨碌爬起来,目光灼灼盯着儿子:“你是不是早就选好要杀那只鸡了?”
“这……”
来顺讪笑着,避开了这个问题,答非所问的道:“我还是觉着,当初透露消息给太太,让她跳出来搅局的,多半就是那赖大。”
来旺的眉头皱的更紧了,下意识反驳道:“咱们又没证据……”
“有些事儿,就不能讲什么证据、道理!”来顺断然道:“二奶奶需要出一口闷气,咱们也要显一显雷霆手段,免得被人当成软柿子!”
说完之后,见自家老子仍是不大认同的样子,忙又补了一句:“再说您别忘了,那茗烟、邓好时连着两回要害我,咱们要是就这么黑不提白不提的,难保不会有第三次。”
顿了顿,又沉声道:“说不定连老爷也会掺和进来,到时候再想反抗可就晚了。”
来旺听到这里,脊梁又挺直了几分,却依旧提出了自己的质疑:“咱们若和赖大针锋相对,他岂不是更要和老爷太太联起手来?”
“那也好过这么窝窝囊囊又提心吊胆的!”
来顺霍然起身,慨然道:“现在二奶奶憋着一口气,那邓好时又正巧有现成的把柄,错过这个机会,再想拿赖大的心腹立威可就难了!”
“你说的果然是那邓好时。”
来旺叹息一声,无奈道:“可那潘又安已经逃了,你现在再去指证他……”
“正因为潘又安已经逃了,我这时候出来指证,才更能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来顺说着,忽的想起了什么,忙又补充道:“再者说了,只要计划得当,说不定还可以把赦老爷推到前面,这样一来就不怕他们合伙算计咱家了!”
说着,将自己刚刚想到的法子,简单节要的叙述了一遍。
不过来旺听后沉默半晌,还是没能下定决心让儿子去冒险,微微摇头:“还是容我再想想吧。”
说着,又躺回了床上。
…………
与此同时。
宁荣前巷一栋二进宅子里,林之孝的妻子刘氏,也正气哼哼的歪在床头。
一个十四五岁的丫鬟,噤若寒蝉的侍立在旁,直到看见林之孝从外面进来,这才如蒙大赦的迎了上去。
“大娘自晌午就不吃不喝的,您看……”
林之孝抬手止住那丫鬟的倾诉,又顺势指了指外面。
那丫鬟立刻知情识趣的退了出去。
林之孝这才来到床前,端起托盘里尚有余温的鸡汤,劝道:“你多少吃些……”
“我哪里吃的下?!”
刘氏猛地坐起身来,捂着额头的湿毛巾,咬牙切齿的质问:“那赖大到底什么意思?咱家素日里对他毕恭毕敬的,结果就换来这等下场?!”
刘氏素日里也是个温吞脾气,这骤然来了个河东狮吼,倒把林之孝吓了一跳。
他往后退了半步,把那鸡汤放回托盘里,这才连忙劝道:“你嚷什么嚷?快小声些!”
说着,又转身到了外间,确认那小丫鬟已经走的远了,这才连关了两道门,回到妻子身边。
“我方才去见过赖大了。”
林之孝苦着脸道:“许是闹了误会,前些日子那锅炉房的事儿,不是闹的风言风语么?我听他那话里话外的,像是因这个怀疑上咱们了。”
刘氏闻言呆愣了一下,随即脱口问道:“真是你做的?!”
“怎么可能!”
林之孝急道:“那锅炉房亏了赚了,跟咱家有什么干系?我吃饱了撑的去传这闲话?!”
顿了顿,再次劝慰道:“既是误会,等我想法子和他说开了,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过去了?怎么过去?!”
刘氏怒问:“事情都定下来了,他难道还能让玉儿从三等丫鬟,再升回一等丫鬟?!”
“这、这怕是……”
“那这事儿就过不去!”
刘氏把头上的湿毛巾扯下来,狠狠掷到丈夫怀里,咬牙道:“就算你能过去,我也过不去!”
“那你能怎得?”
林之孝接住毛巾,摊手苦笑:“事到如今,除非是老太太或者二太太发话,否则谁能让玉儿从三等丫鬟,直接升到一等丫鬟?”
刘氏一时无言以对,又不肯就这样服软,直憋的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爹回来了?”
过了半晌,就听外面传来略带童稚的嗓音。
紧接着林红玉自外面推门进来,见父亲手里捧着毛巾,便上前重新沾湿了,给母亲裹回头上。
同时笑着劝道:“娘,您就别生气了,这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要我说做个三等丫鬟也挺好的。”
“好什么好?!”
刘氏有心再次扯下那毛巾,可终究没舍得冲女儿发火,只愁眉苦脸道:“你自小不说当个千金小姐养着,却也从来没干过什么粗活儿,这一下子成了三等丫鬟,又怎生受的了?!”
“娘,别人受的了,我自然也行。”
林红玉说着,又正色道:“再者说了,我听说那宝二爷心性未定,先前因个小事就撵了身边的大丫鬟,我要真顶了一等丫鬟的缺,还不得整日提心吊胆的?”
“就是、就是!”
林之孝听的老怀大慰,也忙插话道:“你瞧咱们玉儿这话,倒比你这当娘的还明事理呢!”
徐氏本来也正欣慰于女儿的乖巧体贴,可听丈夫这一说,却又立刻火冒三丈,愤然道:“正因为咱家玉儿懂事,才更不该被他这般糟践!”
顿了顿,又质疑道:“依我看,什么怀疑咱家煽风点火,他分明就是怕我玉儿,抢了他那外甥的风头!”
“这……”
林之孝也无法否认这种可能,却不愿再深究下去,于是又端起饭碗劝道:“你还是先吃些东西吧。”
“吃什么吃?!”
刘氏瞪了他一眼,咬牙道:“要不是你这么窝囊,他敢这么欺负咱家?怎不见他作践那姓吴的去?!”
“你就少说几句吧。”
林之孝无奈道:“赖家如今掌着东西二府,我明着说是个二管家,可真要摆在台面上,又怎能跟人家相提并论?”
“哼!”
刘氏气的转身背对着他,闷声道:“他赖大难道还能只手遮天不成,我就不信这府里没人治得了他!”
话分两头。
却说司棋因是大病初愈,还没有回迎春身边当值,故此同来顺分别之后,就径自回了宁荣前巷。
不想刚进家门,就瞧见婶婶杨氏正在东屋窗下,探头探脑的往里窥视。
司棋不由皱眉道:“婶婶,你这是做什么呢?”
“啊!”
杨氏倒被她吓了一跳,转身见是司棋回来了,这才抚着胸口解释道:“方才你们屋里呜嗷喊叫的,我只当是闹贼了呢——谁想起来一瞧,却是反锁着房门,里面连半个人影都没有。”
说着,她顺势追问:“对了,你这是去哪儿了?病才刚好些,可别再受了的风。”
司棋因是偷偷溜出去的,顺着杨氏的话一捋,就猜到方才应该是母亲发现自己不见踪影,所以急吼吼锁上门出去寻找了。
当下微微摇头道:“不碍的,我就是回了趟府里。”
“去府里了?”
杨氏仔细端详着她的神色,小心翼翼的劝道:“又安的事儿你就看开些吧,再怎么说这活着逃出去,也比被人栽赃嫁祸,稀里糊涂丢了性命要强。”
“哪个要他稀里糊涂丢掉性命了?!”
虽然杨氏已经尽量放软了语气,可司棋依旧被触动了敏感神经,胸前剧烈起伏着,咬牙道:“他若先跟我商量一下,事情原本也不会落到这步田地!”
这话旁人听了,也只当她是在幽怨。
但杨氏却不一样。
别人都以为司棋那日病倒,全是因为潘又安的事情,但她却凭借先入为主的优势,隐约窥出了司棋身上的异状。
现下又听出司棋话里有话,心下更是有了七成的把握。
略一犹豫,杨氏还是没能忍住八卦心思,开门见山的问:“你方才莫非又去寻那来顺了?”
司棋脸上的表情一僵,下意识避开了杨氏探究的目光。
但半晌之后,她还是给出了回答:“反正我不会让事情,就这么不清不白的过去!”
说完,司棋自顾自上前开了门锁,进到了东屋里面。
这小蹄子果然和那来顺搞上了!
杨氏暗暗下了结论,可心下却并没有打探到别人阴私的满足感,反而有些五味杂陈。
要搁在前几天,她多半会笑司棋赔了夫人又折兵,白白被那来顺占了便宜。
可这几日里,来顺得了老太太青睐的消息,却早已经灌了她满耳朵。
最近来氏父子更是奉了老太太、二奶奶的吩咐,领着薛、王两家的人占据了府里一座小院,关起门来也不知在搞什么。
但听说连大太太都被拒之门外了,其重要性足见一斑。
甚至于,那徐氏都堂而皇之的去了二门鹿顶内当值,虽还没有正式当上管家娘子,可也只差年后再走个流程了。
不管怎么看,这来家都是要彻底崛起的样子!
如此一来,当初来顺那空口白牙的许诺,也就又多了几分实感。
若当初自己不是盘算着要坑害司棋和潘又安,而是亲自去找那小色鬼,现下也不知会有怎样的回报……
杨氏最近时常冒出这种想法,不过每次又都被她硬生生压了下去。
再怎么说她也是司棋的婶婶,这婶婶侄女若都拜倒在那小色鬼身下,却成个什么样子了?
再说她之前当着司棋惺惺作态,如今又怎好冒着被司棋察觉的风险,再去跟来顺媾和?
算了!
反正有司棋这个把柄在,已经足以让来家不敢继续针对自己了,自己再在林之孝家的面前努努力,也一样可以调换个好差事。
杨氏就这么自我宽慰着,食不知味的用罢了晚饭。
看看时辰已经差不多了,她拿了早就备下的礼物,准备在开始巡夜之前,先去恭贺林之孝家的一番。
谁成想到二门鹿顶内一扫听,林之孝家的竟告了事假,故此晚上当值的仍是徐氏。
杨氏颇有些失望,攥着袖子里的礼物,正准备转身离开,不想却被个相熟的妇人扯到了角落里。
“你还没听说呢?”
就听那妇人神神秘秘的道:“‘林大奶奶’被气的病倒了,怕是三五日都未必能来管事呢。”
这‘林大奶奶’云云,半是戏言半是恭维,乃是妇人们背地里编排林之孝家的时,所惯用的称呼。
杨氏听了这话,心下自是好奇的紧,忙对那妇人央告道:“好嫂子,你也知道我白天总在家里躺尸,哪似你们这般消息灵通?到底怎么回事,你快和我说说!”
那妇人拉了她来,本就有意要显摆一番,此时见杨氏如此知情识趣,立刻加油添醋的道出了前因后果。
却原来林之孝夫妇膝下只有一女名唤红玉,自小就聪明乖巧甚得宠爱,被他夫妇养在身边一直也舍不得放出来。
这眼见过完年就十四了,林家才终于开始张罗着,要给红玉谋个好差事。
而这府里的丫鬟小厮们,但凡有机会,谁不是削尖了脑袋往贾宝玉身边凑?
林之孝夫妇也是这个意思。
正巧先前茜香被撵出去,宝玉身边也开了缺,夫妇二人就想着让红玉去递补。
连着运作了好些日子,最近才终于得偿所愿——这也是杨氏要恭贺他家的原因。
可也不知是哪儿出了岔子,这林红玉虽然分到了宝玉身边,却并没能补上茜香的缺,反而成了个三等丫鬟。
要知道这三等丫鬟,平时只负责些边边角角的粗活儿,等闲甚至都没资格往宝玉身边凑!
这原该是那些没名没分的‘野丫头’,才会有的待遇。
可林之孝夫妇在府里是什么身份?
独生女竟落得这般境地,也难怪林之孝家的会被气的病倒了。
却说那妇人说到这里,又忍不住胡乱猜测道:“瞧着意思,她家怕是不大成了,往后多半是来旺家的要上位——你先前还得罪过她家,可千万小心别被拿来立威!”
听完这番话,杨氏浑浑噩噩应了,走出二门鹿顶小厅之后,又在夜风中愣怔了良久。
这好端端的,林之孝家的怎么就不大成了?
可要说那妇人分析的没道理,林红玉又确实是沦落成了三等丫鬟。
难道那来旺家的,真要踩着林之孝家的上位了?!
这一想,杨氏心下愈发乱了。
倒不是担心被徐氏打压,而是因为调换差事的事儿,又没了着落——林之孝夫妇连自家女儿的差事都搞不定,如何还有余力帮自己换个肥缺?
思来想去……
或许也只有拿司棋的事儿,去威胁那小色鬼一番了!
这样既能达成心愿,又不用委身于他,岂不是两全其美?
“司棋?!”
认出来人之后,来顺情不自禁的发出了低呼。
眼前那高大丰壮的身影,瞧着比先前清减了不少,但脸上的坚毅却更胜往昔。
尤其那一双凌厉的大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来顺,让他心下不由得暗暗打鼓,这别是因为情郎跑了,所以干脆来找自己负责的吧?
眼见她往前迎了半步,就待开口说些什么。
来顺急忙做了个噤声的口型,然后回头冲守门的王家下人道:“二位,待会儿要是我爹问起来,就说我有些私事要去处理!”
交代完这句,他就带着司棋寻了处偏僻所在。
看看四下无人,来顺苦着脸道:“姑奶奶,这青天白日你就大喇喇找上门,难道就不怕……”
“你怕了?”
司棋截断来顺的话茬,依旧那么定定的看着他。
“也不是怕……”
“要是怕了!”
来顺刚要分辨,司棋却再次截住了他的话茬,不容置疑的道:“就赶紧兑现你的承诺!”
“蛤?!”
来顺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这话时什么意思,可也正因为听明白了,所以才更觉得不可思议。
“不是……”
他无语道:“你那表弟都已经跑没影了,这时候我给谁作证去?”
司棋咬紧了银牙,依旧瞪视着来顺反问:“你怎么知道他是逃了,而不是被邓好时给害了?!”
嗯?!
因为之前证据十分充分,再加上原书里本就有潘又安逃走的剧情,所以来顺还真没想过有别的可能。
此时经司棋一提醒,他心下顿时毛骨悚然起来,急忙追问:“你能确定?真要是他们干的,这、这也安排的太周密了吧?”
潘又安逃走的证据,可说是一环套一环,全无半点瑕疵可言。
如果这一切都是赖大等人做的手脚,那他们的心计、能力,怕是要高到没边了。
真这样自己还报个什么仇,还搞什么卧薪尝胆、徐徐图之?
赶紧劝父母跟自己一起逃远些,恐怕才是正理!
“我没证据。”
谁知司棋却坦然道:“但我希望他是死了,而不是逃了!”
这……
来顺一时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如果放在后世,司棋应该就是那种‘只有丧偶,没有离异’的类型。
这时又听司棋坚定道:“所以我必须给他报仇!”
这人都没死,你报的哪门子仇?!
来顺心下腹诽着,可也看出司棋的精神状态有些不对,如果自己断然拒绝,那她会做出什么举动来,恐怕谁也无法预料。
这般想着,他就尽量顺着司棋的说法道:“这你尽管放心,就算你不说,我往后也饶不了那邓好时——毕竟他当初还打算拿我顶罪呢!”
“没什么往后!”
可司棋又岂是好敷衍的,她非但断然拒绝,还进一步给出了最后通牒:“三天!我最多等你三天,如果你不站出来指认那邓好时,我就……”
“那就三天好了!”
来顺也拉下了脸。
原以为潘又安既然逃了,这事儿自然也就……
没想到还是一桩买卖!
不过既是桩买卖,那就该有商有量才对。
来顺的目光,毫不避讳迎上了司棋的眸子,沉声道:“当初说好了,是我给你那表弟做个旁证,可现在他人都没了,只能是我自己对上邓好时,酬劳怕是不太够吧?”
司棋仿似被蛰了一下,下意识的避开了目光,咬牙问:“你待怎得?”
“得加注!”
“你……你无耻!”
“无耻?”
来顺冷笑:“我可没主动找过你,都是你自个跑来……”
“闭嘴!”
司棋愤恨的瞪了他一眼,缓缓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记住,我只等你三天!”
说着,转身扬长而去!
等她这一走,来顺脸上的表情顿时就垮了。
这几日他早和自家老子商量好了,要先韬光养晦、猥琐发育,等有了足够的筹码之后,再报复那邓好时乃至茗烟。
结果被司棋横插一杠,这计划怕是就只能改弦易张了——可这朝令夕改的,又该怎么说服自家老子呢?
难道告诉他,自己犯了一个大多数男人都会犯的错误,而且还打算一错再错?
他愁眉苦脸之余,想起即将再犯的错误,又禁不住口干舌燥起来。
唉~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
来顺从不认为自己是什么英雄,不过要是单论这一条,他觉着自己倒满有资格当个英雄的。
“来管事。”
满腹心事的回到轮胎小院,正准备推门进去,不想却被守门的家丁拦了下来。
“怎么了?”
“来管家刚才被叫走了,好像是你们府上大老爷找他有事。”
大老爷?
贾赦?!
来顺登时警惕起来,虽说自从搬出老太太的名头之后,贾赦和邢氏就偃旗息鼓,再没有提出要插手轮胎生意的事儿。
可这并不意味着,那对贪得无厌的夫妇,就真会放过这天大的好处!
如今突然把自家老子找去,莫非是发现了什么突破口?
来顺在门前来回踱了几圈,觉得这事儿还是得找王熙凤出面才成——至少也要让二奶奶有个准备!
于是和门卫交代了一声,就匆匆赶奔二门外鹿顶处,准备寻正在当值的徐氏居中传话。
徐氏原本虽是王熙凤的左右手,府里大小事情都能插手,却并没有管家娘子的名头。
但自从轮胎的买卖正式上马,她就开始在二门鹿顶内当值了,估计等过完年,就会正式升任管家娘子。
到了鹿顶小厅,也无需旁人通报,来顺径自就进到了里间。
却见徐氏也不知是因为什么,正趴在茶几上笑的合不拢嘴。
“娘,您这是?”
“刚听人说了林家的笑话。”
徐氏摆摆手,也没明说究竟是什么笑话,就反问道:“你这时候过来,莫不是有什么要紧事?”
林家应该指的是林之孝夫妻。
林之孝是府里的二管家,林之孝家的则是管家娘子里的总管事,这二人能有什么笑话,让母亲笑成这样?
来顺心下有些奇怪,但此时也顾不得多问,忙把自家老子被贾赦叫去的事儿,向徐氏禀报了。
徐氏听完之后,脸上顿时没了笑模样,不过却也没有半点慌张,反而宽慰儿子道:“放心吧,老爷太太早找衅咱们奶奶好几回了——今儿把你爹找去,估计也就是吓唬几句,不至于怎得。”
来顺这才松了口气,随即心下就是一动。
忙试探着问:“他们这三番五次的找衅,难道二奶奶就没恼?”
“怎会不恼?!”
徐氏撇嘴道:“这两天光茶具就摔好几套了,可二爷不在家,她又能拿公公婆婆怎得?”
恼了就好!
既然恼了,又奈何不得贾赦、邢夫人,那自然要另找个发泄的途径。
而这靶子也是现成的!
那日邢夫人突然冒出来搅局,王熙凤就一直怀疑,这背后必是有人唆使——至少也是有人给她通风报信!
只是后来始终也没能查到什么蛛丝马迹,所以这件事情才会不了了之。
既如此,自己何不捕风捉影一番,设法把嫌疑引到赖大头上,再提议拿邓好时杀鸡儆猴——届时就可以借二奶奶的刀,完成对司棋的承诺了。
不止如此!
顺带还能再演一出苦肉计,在二奶奶面前表表忠心。
咦?
自己不是要脱籍的么?
怎么突然就想到要表忠心了?
虽然来顺并没觉得,那块腰牌有什么大不了的。
但这消息却在荣国府内不胫而走,甚至引发了轩然大波。
原本来顺在府里,不说是什么小透明,却也强不了多少,但现在无论他走那儿,都会引的人人侧目。
甚至就连在宁荣巷、奉公市里,也不乏有人对他指指点点。
远远瞧着,全是羡慕嫉妒恨的负能量;离得近了,偏又一团和气礼敬有加——但显然,前者才代表了大多数人的真正态度。
因为那些传闻当中,也只说他是得了贾母的青睐,至于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却是众说纷纭没个定论。
不过整体上,都把他说成了幸进小人——毕竟十六岁的半大小子,又怎么可能立下能比肩几位大管家的功劳?
甚至有那心思过于龌龊的,还参照武则天晚年旧事,编排出了来顺与贾母不可告人的阴私。
当然,府里也不是所有人都不清楚,来顺究竟是凭借什么功劳,才得了贾母的赏识。
譬如邓好时。
他一早就从赖大那里得知了前因后果。
可也正因如此,他对来顺的妒恨,半点不比那些被蒙在鼓里的人少,甚至是犹有过之!
因为邓好时清楚的认识到,来顺之所以能得到贾母的赏识,全是源于一桩细水长流的进项,以及他表现出的经商头脑。
这也就意味着,等到那桩买卖尘埃落定,乃至逐渐成为国公府的经济支柱时,来顺的威望、势力,也必然会逐渐成长起来,直到足以匹配那块腰牌为止。
届时虽不敢说与赖总管并驾齐驱,但却未必会屈居与林、吴二人之下。
这恰是邓好时梦寐以求,偏又求而不得的!
尤其那来顺还如此年轻……
邓好时越想越嫉妒,越想越不甘。
于是便在赖大面前挑拨:“总管,来旺那厮也是滑头的紧,偏把功劳都推在儿子头上——真要是让那半大小子得了势,二三十年经营下来,咱们这些府里的老人儿,还能有个活路?!”
其实赖大最初听闻,来家父子非但献上了财路,甚至还制定出了一套经营策略,心下也是嫉妒又忌惮。
但在邓好时面前,他却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成竹在胸的嘴脸。
“急什么。”
就听赖大古井无波的道:“老太太要是把那腰牌直接赐给来旺,我说不得还要紧张一下,但既是给了那毛头小子……”
“呵呵!”
他发出一声嗤笑,意味深长的道:“岂不知夜长梦多的道理?等那半大小子长起来,怕最少也还要三五年,这中间谁敢保证他就能一帆风顺?”
虽听出赖大话里有话,但邓好时心下的妒火,又岂是轻易就能消退的?
忍不住又催问道:“难道咱们就眼睁睁瞧着,任凭他们父子把那买卖做起来不成?”
“不然还能怎得?”
见邓好时还想纠缠这事儿,赖大有些不快的横了他一眼,反问道:“这发财的路子是来家献上去,连做买卖的章程都是他们定下来的,这时候谁又能顶替的了他们?”
邓好时顿时哑口无言。
他要是有办法顶替来家,也就不会跑来赖大面前搬弄是非了。
“不过你也别太担心。”
赖大见他颇受打击的样子,又补充道:“他们毕竟是外来户,现在既然是打着国公府的招牌做买卖,而不是二奶奶的私产,等事情真正铺开了,府里难道会听凭他们父子一家独大?”
听到这话,邓好时才终于露出了笑模样,一面大赞总管高瞻远瞩,一面暗自琢磨着,届时自己是不是也能分一杯羹。
“说正经的。”
赖大却忽的话锋一转,肃然道:“你这回是运气好,赶上那小子糊里糊涂就逃了,否则未必能渡过这一劫——回头赶紧把那窟窿添上,免得再闹出什么乱子来!”
既然怕出乱子,那您大总管倒是把银子吐出来啊?偏偏一毛不拔,就知道逼着老子填窟窿!
邓好时心下腹诽着,嘴里却道:“您放心,我早就安排好了,等过些日子银子一到账,立马就换成好煤!”
但他到底是意气难平,紧接着就追问道:“大总管,到底是谁把这消息捅出来的?真不是来家父子?”
自己虽奈何不了大总管,但对那告密者却决不能轻饶!
“眼下还说不准。”
赖大微微摇头,不过随即又补了句:“不过这事儿,也未必就是外人干的。”
“不是外人?那是……”
邓好时一愣,随即面色骤变,急忙低下头,把后半截话吞回了肚里。
这时赖大有些森冷的声音,又钻入他耳中:“有些人,也是该敲打敲打了。”
…………
返回头再说来顺。
打从见过老太太之后,三家联手制霸轮胎业的计划,就算是正式上马了。
王家派来一个管事和六个家生子小厮,薛家则是提供了十来个匠人,以及一应所需消耗。
王熙凤又在府里专门拨了个院子,以便进行充气轮胎的量产试制。
为防走漏机密,匠人和小厮们吃住都在院里,门外还特地设下岗哨。
没有老太太和她二奶奶准许,除了来顺父子,以及薛、王两家派来的心腹管事之外,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
当然了,老太太只不过是个幌子,实际上这里就是王熙凤的一言堂。
书不赘言。
转眼到了腊月十七。
前期筹备算是基本到位,来顺也凭借着这段时间的出色表现,迅速得到了薛、王两家管事的认可。
斗心眼,他未必比得上自家老子,但要论搞策划、促生产,把来旺和薛、王两家的管事绑一块,怕都未必是他的对手!
只是这一来……
似乎离他脱籍的小目标,反而越来越远了。
故此来顺每每得闲时,就常为此烦恼不已。
这日下午也不例外,帮匠人们解决了一个小问题之后,他瘫在黄花梨的官帽椅上,吃着府里发下来的干果,喝着府里提供的甜酒,享受着小厮的捏拿,满脑子都是‘誓不为奴’。
这时忽听门外的铜铃震了两下,当值的王家小厮和荣府小厮,立刻一起到了院门前,隔着门板与岗哨交谈起来。
不多时,荣府的小厮就匆匆寻了过来,向来顺禀报道:“来管事,外面来了个丫鬟,说是有要紧事找您。”
丫鬟?
来顺头一个就想到了平儿,不过转念一想,这里里外外那个不认识平儿,又怎会把她挡在外面?
多想也是无用。
于是他带着狐疑出了小院,却发现那在门外等候自己的,竟是个只有一面之缘,偏又无比熟悉的身影!
【昨天晚上九点,给上一章末尾补了两百多字,在那之前看过的,可以重新刷新一下。】
却说邢夫人匆匆回到家中,把所闻所见对丈夫鹦鹉学舌了一遍,虽然内容难免颠三倒四,可‘钱景’却被她吹足了十二成!
那贾赦可是能卖女儿的主儿,一听有这等好买卖,如何还能坐得住?
当下和邢氏风风火火赶奔靶场,半路上,就迫不及待的拟定出‘三七’开的分成方式。
即:他贾恩侯仅仅占去七成,余下的三成好处,就只能忍痛让儿媳妇和薛王两家均分。
每每想到自家的好处,竟还要分润给薛、王两家,他心里就好似刀割一般。
暗想着,自己果然还是和儿媳太过疏离了,若能同东府那般亲密无间,儿媳又怎会不和自己商量,就擅自联系外人呢?
看来趁着琏哥儿出门在外的这段时间,自己有必要和儿媳加深一下了解,免得再生出这等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不得不说,这贾大老爷长得虽一般,心里想的却是极美!
可惜他这番如意算盘,还没等施展开,就先迎来了当头一棒——等他们夫妇赶到靶场时,里面早已是人去楼空!
再寻人一扫听,却原来邢氏前脚刚走,王熙凤后脚就把母亲交给了薛姨妈款待,领着来家父子去见老太太了。
…………
话分两头。
却说因邢夫人突然出现,又吵着要拉贾赦入伙,来顺知道自己这‘才华’肯定是藏不住了。
所以路上他跟自家老子商量了一下,干脆表现的高调些,尽量引起贾母和王熙凤的重视,也免得被人当软柿子惦记。
于是到了贾母屋里,来顺先将靶场那套说辞,重新对老太太复述了一遍,然后又刻意补上了几句,不好在众人面前明说的。
“为了能更好的降低成本,甚至还可以考虑主动降低质量。”
“这样即便日后出现跟风抄袭的,也会因为成本原因,没法跟咱们抗衡竞争——反正短时间内,质量好的和质量差的都是一样用,老百姓自然会选便宜的买。”
“等到那些人的买卖经营不下去了,正好咱们便宜卖出去的轮胎,也到了该修补更换的时候。”
“虽然这样一来,多少会影响咱们的口碑,可市面上就剩下咱们一家独大,他不买咱们的,还能买谁的?”
“到那时,咱们还可以把价格卖的再高一些,甚至专门推出高质高价的精品货!”
这套脱胎于后世的粗浅倾销策略,正好能解决王熙凤最担心的跟风仿制问题。
一时直听的她眼中异彩连连,都顾不得是在老太太面前,脱口质问道:“这么好的法子,你怎么不早说?!”
来顺讪笑道:“回禀二奶奶,我这也是刚刚才想出来的,再说先前也没人问过我啊。”
王熙凤这才记起,因来顺那日的唐突之举,自己刻意把这小子排除在了决策圈之外。
见都见不着,就更别说给自己出主意了。
这时就听贾母慢条斯理的道:“咱们这等人家,总还是要顾忌名声的,有些法子最好慎用。”
王熙凤急忙躬身应了,可却半点都没往心里去。
她若是个爱惜羽毛的,又怎会暗地里拿钱出去放贷?
好在老太太也没有深究的意思,捻着红玛瑙的手串,慈眉善目的转向来顺:“这些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来顺忙恭声道:“是我和我爹一起想出来的。”
便宜老子却急忙矢口否认:“主要还是他自己想的,连这给车胎充气的法子,也是他自个琢磨出来的!”
“嗯。”
贾母微微颔首,再次转向王熙凤,却是正色道:“凤丫头,琏哥儿能有你这么个媳妇儿,当真是祖上积德了。”
只这一句,王熙凤心下总有百般委屈,也登时全都烟消云散。
“老太太!”
她哽咽着,也不顾还有外人在场,径自扑到那罗汉床的脚榻上,抱住老太太的双腿,就把头撞入了贾母怀中。
“这丫头,这夸你两句,你怎倒哭上了。”
贾母笑吟吟的为她梳拢着乱发,再次把目光转向来家父子,口中赞道:“能想着为你们二奶奶分忧,这心里头必是存着忠义的。”
说着,她又摇头叹息起来:“现下有些人,吃着主家的用着主家的,但凡有什么好处就藏着掖着,生怕哪个夺了他的。”
“他却也不想想,要没你们二奶奶这样的,在上面帮着遮风挡雨,他纵有天大的好处,又怎么能够守得住呢?”
“老祖宗说的是!”
来旺和来顺齐齐躬身受教。
老太太又笑道:“人年纪大了就爱絮叨,这份忠心该怎么嘉奖,你们二奶奶心里有数,我就不多说什么了。”
说着,她冲鸳鸯招了招手,附耳吩咐了几句。
随即鸳鸯就从里间捧出块象牙雕的腰牌来,径自送到了来顺面前。
只听贾母道:“早年间府里人人争它,现如今怕连知道都没几个了,你拿去当个玩意儿吧。”
她说的轻描淡写,鸳鸯却生怕来顺不知轻重,忙在一旁补充道:“这是当年国公爷赏给身边有功亲卫的腰牌,如今府里也只有赖家、林家、吴家才有!”
话音未落,来旺就激动的跪倒在地,连声向贾母称谢。
来顺虽然不觉得,和赖家、林家、吴家并列,有什么值得光荣的。
可看自家老子如此,也只能装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拜谢贾母的看重赏识。
等他父子重新站起来。
王熙凤也趁机整理好了仪容,贾母顺势将她扶起,半真半假的道:“该怎么做这买卖,你比我懂的多,我老婆子就不掺和了,只等着咱们二奶奶日后多多接济就是。”
“您又笑话我!这府里什么事情,能离得开您掌舵?!”
王熙凤跺脚娇嗔着,约莫是觉得这场面,不该让来旺、来顺瞧去,于是就对他二人道:“你们先回去收拾收拾吧,有什么事我再找你们。”
来家父子闻言,自是急忙告辞离去。
却说出了贾母的院子,来旺就从儿子手里讨了那腰牌,在大太阳底下翻来覆去的赏玩。
“爹。”
来顺见他这副模样,便笑着提议道:“你要是喜欢,干脆弄个绳儿,直接挂在腰上得了。”
“说什么呢!”
便宜老子瞪了来顺一眼,珍而重之的把那腰牌还给了他,然后又遮不住笑的,洋洋自得道:“你千万收好了,这可是连周瑞都没有呢!”
要说来旺与周瑞,那也是相爱相杀的典范。
明着因都是出身王家,伺候的主母更是关系亲密,连带的他二人也是称兄道弟。
可暗地里的争风吃醋,却是从来都没停过。
徐氏对周瑞之妻更是满心鄙夷,在家里提起她时,常用‘暖脚婢’代指。
这却是因为周瑞家的,早年间曾做过王家老太爷的暖家丫鬟。
闲话少提。
却说来顺收好了那腰牌,突然想起邓好时的事儿,还没来得及告诉自家老子。
于是忙拉着他到了僻静处,把邓好时心怀歹意,三番两次想拿自己当替罪羊的事儿,简述了一遍。
来旺听后也是勃然大怒。
他亲娘祖奶奶的骂了几句,又咬牙道:“你先小心提防着,等过些日子咱这买卖有了进项,看爹怎么收拾他!”
顿了顿,又忍不住畅享:“到时候,别说什么邓好时了,怕是连那赖大都要对咱家退避三舍!”
在邢夫人的连声催促下,薛、王两家的车夫,就赶鸭子上架似的,分别乘上了两辆拉货的马车。
然后这两辆马车又在来家父子的引导下,开始绕着那靶场跑起圈来。
原本计划是要跑足五圈的,可现在观礼台上多了个心急火燎的邢夫人,时不时鼓噪催促着,闹的王熙凤也没了耐性。
于是干脆通过徐氏,给下面传了话,让那刚跑了两圈的马车,直接进行下一个步骤。
来顺只得上前拦停了马车,又和便宜老子指挥着十几个健仆,往车上装了好几口大箱子。
随着一声令下,薛家车夫首先驶入了布满沟沟坎坎的靶场。
因那箱子的重量是早就计算好了的,薛家的马车进去没几步路,就开始吃力起来。
等最初的惯性用完之后,更是直接卡在了某个沟壑当中。
薛家车夫狠抽了两鞭子,那挽马才努着劲儿又往前走出丈许远,然后就再次的趴窝了。
这回任凭薛家车夫如何催促,那马车也是一动不动。
见此情景,早就等在旁边的健仆们,忙又都一拥而上,把车上的箱子全部卸掉,然后牵引着马车出了靶场。
接下来,就该王家的车夫登场了。
能给太尉家驾车的,自然都是行家里手,他利用薛家留下的车辙,愣是多走出丈许远,这才不得不停了下来。
而后,两辆已经重新清空的马车,就被牵引到了观礼台前。
连同车夫在内,所有人都被勒令退避三舍,只余下来家父子,开始轻车熟路的更换车轮。
邢夫人憋了许久,如今可算是瞧出了些门道,于是迫不及待的问道:“他们换上去的这车轮,难道还有什么古怪不成?!”
王熙凤却只是淡淡回了句:“太太瞧下去就知道了。”
可邢夫人要是个知进退的,也不会和儿媳妇闹到人所共知的地步。
她见王熙凤故作神秘,立刻扬声向观礼台下的来家父子发问:“来旺,你们这究竟是在搞什么鬼,那车轮上有什么蹊跷?!”
这时车轮也换的差不多了,来顺挺直了腰板,和自家老子交换了一下眼神,见他目光里满是催促之意,只好转身独自到了观礼台前。
说实话,他其实并不想在这种场合抛头露面,毕竟表现的越好,日后想脱籍也就越难。
但便宜老子或许正是看出了他的想法,咬死了非让他出这风头不可。
唉~
既然没法反抗,就只能试着享受了。
对着台上那些环肥燕瘦施了一礼,来顺扬声道:“回太太的话,车轮本身倒没什么不同,只是上面的车胎大不一样。”
“车胎?”
邢氏一脸疑惑的皱起了眉头,还是旁边的秋桐悄悄提醒了几句,这才明白车胎是什么东西,随即却愈发不耐的催促道:“到底有什么不一样,快把话说清楚些,少在那装神弄鬼!”
这女人怎么跟个催债鬼似的?
想起当初正是因为她煽风点火,‘原主’才被王熙凤打的魂飞魄散,来顺心底就又多了三分敌意。
于是便不卑不亢顶了她一句:“非是小的故弄玄虚,实在是有些事情还得亲眼得见,才好有个定论。”
“哼~”
邢夫人闻言,立刻横了王熙凤一眼,夹枪带棒的冷笑道:“一个奴才竟也拿腔拿调的,真不知是随了那个!”
她本就是来捣乱的,如今又被‘财路’二字迷了心窍,举止言谈自比平日又多了三分跳脱。
可她却忘了,旁边除了王熙凤之外,还有个太尉夫人在。
正所谓泥人也有三分土性,王子腾之妻虽是个木讷的,但听她三番五次挑衅,还是忍不住沉着脸回了句:“这来顺原是我们府上的,许是我家当初少了调教吧。”
不咸不淡的一句话,却顶的邢氏分外尴尬,她急忙连声的往回找补着,一时倒忘了继续盘问来顺。
来顺也趁此机会,指挥着两辆马车,再次绕着靶场跑了圈来。
而这一跑起来,旁人倒还不觉如何,正有一搭无一搭与宝玉聊天的王仁,却是下意识的‘咦’了一声,喃喃自语道:“这车,是不是比方才跑的快了?”
他毕竟是出身将门,对这方面自比旁人瞧的仔细些。
旁边薛蟠是个急性子,一听这话就干脆扯着嗓子喊道:“李二,这车是不是比方才跑的快了?!”
薛家车夫李二听是少爷在喊,忙把那车停在了观礼台前,拱手回禀道:“回爷的话,这车不光是跑的快了,还比方才平稳了许多——小人坐在车辕上,都不觉得颠屁股了。”
这一问一答,台上顿时嘈杂起来。
最着紧的,自是那不速之客邢夫人,她下意识的从座子上起身,盯着马车的车轮,再次扬声追问:“来顺,这莫非就是你说的不同之处?”
“回太太的话,是也不是!”
来顺又冲她拱了拱手,正色道:“小的前些日子偶发奇想,对原本的轮胎进行了一些改造,换上我改好的轮胎,这车非但跑得又快又稳,而且还有一桩更大的好处!”
“更大的好处?什么好处?!”
“太太继续看下去,就知道了。”
来顺却又卖起了关子,同时指挥着健仆们,把方才卸下来的大箱子,重又装到了薛家车夫的马车上。
然后那马车就在万众瞩目当中,再次驶入了靶场内。
一丈、两丈、三丈……
虽不能说是如履平地,但这马车越过之前王家抛锚的所在,仍旧不疾不徐前进着。
来顺这时才又开口道:“东西还是那些东西,障碍也还是那么些障碍,甚至马都比方才疲惫了——但换上这新车轮,却反倒可以比方才走的更远、更稳!”
他下意识的挥了挥手臂,带着三分激情道:“这意味着只要换上新车胎,马车就可以在平地上拉更多的货,又或者在崎岖的道路上通行无阻!”
谁知话音刚落,那马车就陷进了泥沼里。
“咳……”
来顺干咳一声,装作若无其事的补充道:“当然,有些实在过于险峻的地方,也还是没发闯过去的。”
顿了顿,见台上众人交头接耳的,却并没有谁跳出来质疑自己,他这才稍稍松口气。
然后来顺又继续道:“这种新轮胎的造价,目前也只比原本的轮胎略高一些,且随着人工和技术越来越熟练,还能进一步降低成本。”
“而一旦新旧两种轮胎的价格,达到接近甚至持平的程度,非但所有的马车都会首选新轮胎,就连数以百万计的手推车、独轮车,也会成为这新轮胎的潜在买主!”
‘数以百万计’的说法,显然挑动了众人的敏感神经。
台上的嘈杂声更盛,那邢夫人更是亢奋的追问道:“那这东西有什么缺点吗?!”
“有,却也没有。”
迎着邢夫人疑惑的目光,来顺笑道:“这种新车胎最大的缺点,就是没有旧式经久耐用,比较容易损坏。”
邢夫人闻言,脸上顿时泄了气,恼道:“说这么多,容易坏的东西谁会买?!”
“可它的好处却更多!”
来顺指着仍旧陷在泥潭里的马车道:“就凭它能跑的更快更稳,富贵之家就不会在乎损耗;至于平常百姓家,只要它运送货物时,带来的好处能大于损耗,这个缺点自然也就可以忽略不计!”
说着,他又暗暗提高了些音量,慨然道:“如此一来这缺点对咱们来说,反倒成了优点——因为它不会像旧轮胎那样,可以用上十几二十年,而是要隔三差五就买条新的!”
“这就意味着,经营新轮胎的收益,会远远超过旧式轮胎!”
这话说完之后,周遭一时就静了下来,唯有邢氏逐渐粗重的呼吸声,在台上台下回荡着。
邢氏方才说什么‘不知尊卑的狗奴才’,明显是在指桑骂槐。
可王熙凤却也不是好惹的,张嘴就把‘不知礼数’的源头,推回了邢氏头上。
凤姐儿这伶牙俐齿的能耐,邢氏自不是头一回领教,从来也不曾占过什么便宜。
不过今天邢氏却是有备而来。
眼见这一大帮人迎出来,她竟是看都不看王熙凤一眼,径自上前对着王子腾之妻微微一礼道:“亲家母登门,我却到现在才得知消息,实在是失礼的紧。”
这明着是道歉,暗地里却仍是在嘲讽王熙凤不知礼数,娘家长辈登门,却连她这婆婆都不知会一声。
王子腾之妻本就是个木讷的,听了邢氏这话,脸上登时有些挂不住,讪讪的不知如何以对。
“太太误会了。”
但这对王熙凤来说,却并不难应付,就见她在一旁笑盈盈道:“母亲这次来,主要是来探望姨妈的,原本就没打算惊动咱们府上——不想倒有人跑去太太哪儿乱嚼舌根子,生生成了我的错了。”
“原来是这样~”
邢氏一面意味深长的拖长了音儿,一面探头向靶场里张望着,嘴里啧啧叹道:“我还以为这兴师动众的,是咱们府上有什么喜事呢,却原来是我会错意了。”
说着,她又对王子腾之妻笑道:“亲家母要是嫌我来的冒昧,打搅了你们姑嫂团聚,那我就先不进去了,等改日再登门向亲家母赔个不是。”
再怎么说,邢氏也是这府上的大太太,王熙凤名义上的婆婆。
她这般以进为退,又是冒昧打搅,又是登门赔不是的,哪个真好意思让她就这么走了?
王子腾之妻忙上前攀住邢氏的腕子,连声道:“快别这么说,这是你们家,有什么打搅不打搅的?亲家要是不忙,就进去陪我们姑嫂坐一坐。”
薛姨妈见状,也忙上前帮腔。
最后姑嫂两个愣是一左一右,众星捧月般把邢氏请了进去。
王熙凤在后面看着这一幕,几乎气的咬碎了银牙,待她们进了靶场,转头就冲来顺质问:“她怎会知道……”
刚起了个头,就见来顺挤眉弄眼的,示意她注意身后。
王熙凤立刻警醒过来,笑着转回头道:“宝兄弟,你怎的跟着我们太太一块过来了?”
贾宝玉就算再没眼力劲儿,此时也早察觉出了不妥,讪笑着往后挪了半步,挠着脖子嗫嚅道:“凤姐……二嫂子,要不我先回去了。”
他一贯都是叫凤姐姐的,如今倒难得叫了回嫂子,显是心下尴尬的紧。
邢氏都已经进去了,若反倒把宝玉拒之门外,等王夫人知道了又该怎么想?
王熙凤便冲他一瞪眼,半真半假的呵斥道:“这时候你倒想躲,可惜晚了——进去陪着吧!”
说着,上前扯了宝玉一把。
贾宝玉往前踉跄几步,正待苦着脸跟进去,却突然盯着来顺露出了狐疑的表情。
来顺只当他是认出了自己,正想堆出笑容上前见过,却听贾宝玉纳闷道:“这个瞧着怎么有些眼熟?”
“你这话说的!”
王熙凤又搡了他一把,没好气道:“这是来顺,以前跟着你做长随的。”
见贾宝玉仍是一脸迷糊,她只得进一步提醒道:“九月里他灌多了猫尿,醉宿在后宅假山上,结果被人……”
“原是是他!”
贾宝玉这才恍然:“我还当已经被赶出去了呢,不想却是来了你们这边儿。”
“他老子娘本就我的人!”
“还有这回事?”
眼见这叔嫂二人边说边进了靶场,来顺脸上堆出的笑容登时就垮了下来。
不管他之前对贾宝玉有什么观感,现如今也只余下‘恼恨’二字。
‘原主’当初为了能接近这宝少爷,没少做那吃力不讨好、装丑卖乖的勾当,甚至因此被茗烟害的魂飞魄散。
可谁成想付出了这么多,贾宝玉却连他是谁都没能记住!
虽说现在的来顺,还无法百分百对这段记忆感同身受,可心下仍旧是一股无名火起。
等那日得了机会,必要让这厮吃些苦头!
暗暗把这事儿记在心里,来顺又略略花了些时间平复心境,然后这才领着匆匆赶到的车夫们,回到了靶场之内。
而与此同时,那小小的观礼台上,刚刚坐定的邢氏、王熙凤婆媳,又是好一番唇枪舌战。
整体上,王熙凤还是略略占了些上风。
可邢夫人即便在言语上,没能从儿媳身上讨到便宜,屁股却牢牢黏在台上,摆出一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架势。
王熙凤嫁过来也有好几年了,从未见这婆婆如此难缠过,若说这背后没人指点,她是肯定不信的!
而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她要是再藏着掖着,反倒容易被人拿住短处。
故此王熙凤干脆话锋一转,主动道:“其实这回母亲和姨妈过来,也是因为我想帮咱们府上开辟一条财路,免得老是寅吃卯粮,年年闹饥荒!”
“为了稳妥些,我本想等事情有了眉目,再跟太太、老太太禀报的——不过今儿太太既然赶上了,不妨就先帮儿媳掌一掌眼。”
她这话倒也不全是托词。
这充气轮胎的买卖又不似拿钱放贷,等日后生意做大了,必然是隐瞒不住的。
所以王熙凤原本也没打算,要一直瞒着荣国府这边儿。
不过按照她的谋划,是要等生意做到一定规模,又恰逢府里周转困难的时候,她二奶奶再以救世主的姿态,把这天大的好处交到府里,顺势攫取无人能及的威望与权柄。
可现如今……
这计划怕是只能大打折扣了。
一想到这些,王熙凤脸上虽然笑容犹在,丹凤眼里却尽是煞气。
“财路?!”
与王熙凤正好相反,邢氏听到‘财路’二字,那脸上却是头一次收敛了尖酸刻薄,换成了不加掩饰的热切。
这对互为仇雠的婆媳,若硬要说有什么志同道合的地方,怕也就只有对财货的贪婪与执着了。
故此邢氏一改方才的唇枪舌剑,激动的追问:“你这般兴师动众的,却不知究竟是什么财路?”
顿了顿,又提议道:“要不我让人请老爷过来,亲自帮你掌一掌眼!”
这一点上,婆媳二人却是天差地别。
王熙凤恨不能把贾琏拴在裤腰带上,好控制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
邢氏却是贾赦唯命是从、百般讨好,故此一听说有发财的门路,立刻就想起了丈夫。
王熙凤却哪肯让贾赦来捡这现成的便宜?
她一面暗暗下定决心,过会儿就去找贾母、王夫人把话挑明,一面敷衍搪塞道:“眼下还说不准如何呢,怎好就惊动了老爷?”
“那还等什么?!”
邢氏一听这话,又连声催促:“有什么发财的门道,赶紧拿出来让我们瞧瞧啊!”
潘又安果然是逃了!
整整一天,先是潘家发动亲朋好友四下寻找,紧接着赖大、邓好时也派出了搜索的队伍。
随着搜索的范围、密度不断扩大,潘又安昨天下午离开锅炉房之后的行踪轨迹,也渐渐清晰明朗起来。
先是有人查到,他昨天下午从奉公市的大通钱庄,取走了十七两银子——根据钱庄的账目记录,这笔银子是他近两个月里,分六次陆续存入的。
紧接着又有人查到,潘又安在兴荣里的估衣铺,一口气买了三套旧衣服和六双薄底快靴。
再后来又有人查到,有个头戴毡帽身背行裹的年轻人,匆匆离开长寿坊,奔着外城的方向去了。
最后凭借荣国府的名头,赖大的人又从东便门的守军那里,问出有个形貌年纪与潘又安十分相似的人,在昨天傍晚之前离开了京城。
至此,潘又安畏罪潜逃,已是不争的事实。
就连潘又安的父母,面对这陆续传回来的消息,都只能是无言以对。
到了这日傍晚,唯一还不肯面对事实,坚信其中另有隐情的秦司棋,也终因情绪崩溃一病不起。
听闻她病倒消息,来顺也曾考虑去探望司棋,但经过一番仔细考虑之后,又放弃了这个念头。
这虽是趁虚而入的好时候,可万一真要感动的司棋移情别恋,认准了要嫁给自己,岂不是弄巧成拙?
尤其母亲徐氏也正想给自己说门亲事,这两下里若是一拍即合,自己那些远大理想,岂不就要半途而废了?
思来想去,昧着良心装作与己无关,才是万全之策。
…………
转过天到了腊月十二。
虽然潘又安畏罪潜逃的事儿,还在府里继续发酵着,但来顺却暂时顾不得理会了。
因为延期举行的‘发布会’,终于要正式召开了。
这日一早,他就被跟着自家老子,赶到了荣国府的靶场,却见这里与前几天来时,已是大不相同。
原本平整的地面,被挖出了无数沟沟坎坎,西北角甚至还专门浇出了一片泥泞。
唯有最外围一圈还保持着平坦,又用石灰粉画出了两条简单的驰道,看着倒有几分后世运动场的架势。
弄成这样自然是来顺的建议,但改造之后他也是头回得见。
里里外外转了一圈,就发现自家老子有些用力过猛,于是忙凑上去和来旺沟通,表示那片泥地最好直接弃用,实在要尝试,也等测完别的再说。
好家伙~
也不知他们究竟浇了多少水,别说是马车了,来顺怀疑就算弄个小排量的汽车来,多半也要陷在里面动弹不得。
约莫到了巳时【早上九点】前后。
王熙凤先领着平儿、徐氏来到靶场,没过多久,薛姨妈母子也随后赶至。
不过来顺暗中窥探了半天,也没瞧见疑似薛宝钗的身影。
倒是薛姨妈身边有个丫鬟,似乎就是原书中最早出场,却颠沛流离命运凄苦的香菱。
来顺之所以能认出她,自是因为香菱眉心处,那颗米粒大小的胭脂记。
还想再瞧个真切,靶场外却又有一彪人马赶至。
王熙凤、薛姨妈等人便都齐齐迎了出去,不多时又簇拥着一对母子入内。
看这众星捧月一般的排场,想来应该就是王子腾的妻儿了。
不过这位王夫人看上去,却颇有几分木讷的样子,与七窍玲珑的王熙凤比起来,简直是天壤之别。
而那王仁约莫二十六七岁的样子,虽没有正经官职在身,却养出了一身的官场做派。
他在靶场正东,临时加盖的观礼台上,与薛姨妈、王熙凤互相见过之后,就专门把薛蟠叫到一旁,摆出兄长的架势问起了学业。
薛大脑袋被问的龇牙咧嘴,直恨不能当场卧草装死。
等观礼台上终于寒暄完了。
也就到了来旺、来顺父子登场的时候。
由于之前几日,儿子都没能猫着机会在二奶奶面前表现,来旺特地把今儿这出大戏,留给了儿子唱主角。
于是在得到徐氏的信号之后,来顺就主动到了那观礼台前,冲着上面那些环肥燕瘦们深施了一礼。
王熙凤不等他开口,就冲一旁的王氏笑道:“母亲,这是来旺家的小子,咱们今儿要瞧的稀罕儿,就是他想出来的呢!”
听是自家出来的,王氏这才认真端详了来顺一眼,慨叹道:“当初跟着他爹娘过来时,我记得比你侄儿还小些呢,不想竟已经出落的这么大了。”
“非止是大了,还长出息了呢!”
王熙凤说着,冲来顺一甩帕子,吩咐道:“你也甭耍什么嘴把式,赶紧演练起来吧。”
来顺忙恭声应了,却并不急着行动,而是主动请示道:“奶奶,您看是不是把咱家和姑太太家的车夫都请进来,由他们帮着试一试成色?”
这其实是早就商量好的对策,王熙凤自然不会拒绝。
于是略作沟通之后,就派人去请王、薛两家的车夫。
不想派去的人前脚刚走,那靶场外就起了争吵。
来旺听在耳中,忙小跑出去查看究竟,不多时又愁眉苦脸的回来禀报:“太太和宝少爷到了,在外面闹着要进来呢!”
贾宝玉和王夫人怎么来了?!
想想自己穿越到红楼世界,已经足足两月有余,宝钗黛玉无缘得见也还罢了,毕竟她们都是养在深宅大院里,等闲不见外客。
可连贾宝玉这第一男主角也从未见过,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这么想着,又见观礼台上乱成了一团,压根没人注意自己的行止,来顺便悄默声的出了靶场,欲要一窥贾宝玉的真容。
不过到了院门外,还不等他引颈张望,就被人群众一声高亢的呵斥,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反了、真是反了!”
就听那声音愤然骂道:“这青天白日的,府里竟还有我不能去的地方?!怪道那锅炉房一个小小的管事,就能卷走恁多的银子,感情府里竟养出这么些不知尊卑的狗奴才!”
这就是王夫人?
来顺循声望去,心下的疑惑就更多了,就见那妇人约莫三十出头的年纪,生就一副狐媚妖娆的嘴脸,偏还拿腔拿调没有半分稳重。
传闻中,不都说王夫人生的慈眉善目吗?
而且她这看上去,也不像是比薛姨妈年长的样子——除非她们家的女人,都是逆龄生长的。
正疑惑间,后面王夫人、薛姨妈、王熙凤等人,也都一股脑迎了出来。
隔着老远就听王熙凤笑道:“太太要过来,怎么不先让人知会一声,媳妇也好在门前候着,免得失了礼数。”
媳妇?
怪不得和传闻中半点不像呢。
感情这和贾宝玉一起来的,并非是他母亲王夫人,而是贾琏的继母邢夫人!
五更刚过【早上五点】。
来顺半跪在床上,用剪刀小心翼翼裁下一片斑驳的梅花印记,边忙活着,嘴角就止不住的往上撇。
那口条哼哼唧唧含含糊糊,一会儿是‘好日子’,一会儿是‘好运来’,活像是刚丰收了的农民。
呃~
拳师姐妹们千万不要误会,他来某人向来是个博爱主义者,在酒吧里猎……交朋友的时候,从来都是和妹子们站在同一阵营,强烈唾弃那啥情节。
他坚信一个开放、包容的世界,才是进步、和谐、美好的世界!
那些死抱着旧观念,不肯让他……
咳~
那些死抱着旧观念,不肯放开身心解放自己的人,只会错过这世间的美好!
不过话说回来……
眼下貌似也没啥酒吧可去,更不会有女孩子站出来,唾弃有那啥情节的男人。
这套理念完全没有了用武之地。
唉~
封建的旧社会啊!
来顺摇头叹息着,把自己裁下来的布片,对准了烛光仔细鉴赏了一番,然后小心翼翼的叠好,又从床下拽出个带锁的小箱子,珍而重之的放了进去。
想了想,他又把自己精剪的虫二杂文合集,从箱子里挪了出来。
不要误会!
他并非觉得这些东西不配继续放在里面,只是不想这十几页‘开放的艺术’,被守旧的象征‘玷污’罢了。
不过把这些东西拿出来之后,里面就有些空荡荡的,怎么看怎么别扭。
于是来顺去到东屋,从老爹那套附庸风雅的文房四宝里,翻出个铜镇纸来,珍而重之的压在上面。
然后重新落锁,又小心翼翼的摆回了床下。
妥了!
来顺满意的挺直了腰板,却见司棋冷着脸坐在床头,正用鄙夷的目光打量那十几页剪辑。
他忙抓起来随手团成了球,想也不想直接扔到床底下,然后冲司棋讪笑着,就想分辨几句。
不想司棋却直接起身,丢下一句:“走吧,该兑现你的承诺了!”
然后就径自出了西屋。
“那什么……”
来顺忙跟到了外间,小心翼翼的提醒道:“是不是先跟咱表弟对个口供,免得……”
司棋霍然回头,恶狠狠瞪着他。
“你表弟、是你表弟!”
来顺果断认怂:“先找你表弟对一下口供,省得到时候各说各话,再让人家捏住什么短处。”
说实话,看到司棋并未改变对自己的态度,他心里虽略有些失落,但更多的却是庆幸。
毕竟他的目标是黛玉宝钗,又怎能因为一个司棋,就停止前进的步伐呢?
当然了。
目标毕竟是遥远而伟大的,如果在漫漫征途路上,能有个脱离了低级趣味【不要求名分】的女子,陪自己砥砺前行,也是极好的。
可惜……
司棋显然没有这个‘觉悟’。
来顺压下心底的遗憾,推开门看看已经燃起炊烟的东厢房,回头对司棋道:“我去拖住胡婆婆,然后你偷偷溜出去,在过道口等……”
“我在又安家等你!”
司棋满脸的戒备与嫌弃,不等他把话说完,就抢着改了汇合地点。
得~
这别说一起砥砺前行了,人家连顺路同行都不愿意。
见她如此态度,来顺也懒得继续装舔狗,直接出了堂屋,堵着东厢房和胡婆婆闲扯家常。
趁此机会,司棋便高抬脚轻落足,悄悄潜出来家小院。
到了街上,看看四下里无人,她扶着墙略略叉开双腿,紧锁着的眉头这才舒展了些。
不过她并未在门前耽搁太久,很快便咬紧牙关,强忍着不适匆匆赶奔潘家。
而司棋前脚刚走,来顺随后就追了出来,倒不是上赶着非要跟人家一起走,而是他突然想起,自己压根不知道潘又安住在哪儿。
可半明半暗的晨曦中,早已不见司棋的踪影。
他也只能悻悻的收住了脚,回家先简单用了些早饭,然后才一路打听着,寻到了西廊下【兴荣里】。
却原来潘家祖上并非奴仆出身,而是荣国府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外戚。
因这里里外外一耽搁,来顺寻到潘家时,已是卯正二刻【早上六点半】,彼时距离司棋离开,已经过了半个多时辰。
然而来顺到了潘家门前,却一眼瞧见了那墙下徘徊的身影。
在等近前几步,又见她脸上的泪痕都已经结成了冰晶。
啧~
女人啊!
能鼓起勇气为爱献身,事后却反倒没有面对情郎的勇气。
来顺摇头感叹着,心下禁不住对她生出三分怜爱,又对那潘又安多了七分嫉妒。
当然,嫉妒归嫉妒,司棋要也这般痴缠着他,他怕又要头疼不已了。
唉~
还是身份的问题!
要是自己能早些脱去奴籍,再靠前世的记忆挣出一份家产来,不就可以纳她做妾了么?
届时既不怕影响自己追逐目标,又能避免留下遗憾。
简直完美!
可惜现在也只能肖想一下而已。
却说来顺凑到司棋身边,把俩袖筒来回摸了个遍,也没找到个能怜香惜玉的玩意儿。
于是他只好讪讪提醒道:“你好歹把眼泪擦一擦,不然等见着你表弟,岂不是立刻就露馅了?”
说着,他突然想起什么来,于是忙追问道:“对了,你到底打算怎么瞒过他去?”
司棋厌恶横了他一眼,默默掏出帕子,背过身去用力揩着脸上的泪痕。
她该不会压根就没打算要瞒着吧?
这可不行!
来顺忙转到她身前,语重心长的劝道:“你虽是为了他才……可他一时间未必能接受的了,到时候弄巧成拙,说不定反而会害了他。”
司棋猛地抬头怒视来顺,冷笑道:“我看你是在担心,自己会受到牵连吧?!”
“这我不否认。”
龌龊心思被看破了,来顺也就干脆挑明了:“但尽量瞒下这事儿,对你对他对我,对咱们大家都是最好的选择!”
司棋仍是冷笑,却并未反驳。
来顺便又继续道:“我是这么想的,待会见到你表弟,你就是说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思,去求我出面去当作证。”
“恰巧那邓好时,当初也曾想用小管事的位置坑害我,我这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所以……”
说到半截,就见司棋那冷冰冰的眼神,突然变得分外灼热,几乎就要化作火焰,把他整个人烤成焦炭。
“呃……”
来顺停住了话头,下意识的往后退了半步,警惕道:“你这是怎么了?”
“你和那邓好时本就有仇?!”
司棋往前逼迫了半步,咬碎银牙质问道:“所以就算没有又安的事儿,你也一样会想办法报复,对不对?!”
“你说这个啊。”
虽见她几乎就要扑上来,与自己拼个你死我活,但来顺却反倒松了口气,正色道:“我虽不是个大度的,可也没必要这么心急火燎的报仇,等日后发达了,再碾死他也是一样的。”
这个解释,绝对是出自真心的。
但司棋因为潘又安的缘故,非但鄙夷来顺的人品,更小觑他的能力,故此怒火虽减了三分,鄙夷却添了五成。
认定了他是不敢报复,直到自己出面加码,才硬着头皮惺惺作态。
来顺见这反应,知道再怎么解释也是无用,于是干脆走到潘家门前,在哪门板上用力的拍了几下。
司棋这才急忙收敛情绪,带着三分怯意的望向门内。
“你还知道回来?!”
不多时,就听院里有人大声呵斥:“昨儿晚上一宿没回家,也不跟我们说一声,我看你是……”
说话间,一个妇人拉开了半扇院门,探头向外一扫量,发现门前站的是来顺之后,嘴里的唠叨顿时偃旗息鼓。
“你是?”
“姑姑!”
就在那妇人疑惑之际,司棋顾不得再和来顺保持距离,挤到两人中间激动的追问着:“又安昨晚上当真没回来?!”
“司棋?”
潘秦氏见到侄女,愈发觉得古怪,不过还是顺口答道:“昨儿是没回来啊,起初我还当是又要运煤呢,结果一直到现在也没见人影。”
“怎么会这样?他明明昨天下午就从锅炉房离开了!”
“当真?那他去哪儿了?!”
姑侄两个越说越糊涂。
后面来顺想起原著里的剧情,却忍不住脱口道:“他该不会是逃了吧?!”
原书当中,那潘又安被鸳鸯发现之后,正是在没跟司棋商量的情况下,连夜逃出了京城,数年间渺无音讯。
半梦半醒间,陈瑞就觉着头痛欲裂,他只当是宿醉的缘故,于是挣扎着想要起身,谁知腰上刚使出些力气,屁股就疼的像是要裂开了一样。
我去~
该不会是被基佬捡尸了吧?!
陈瑞吓的浑身一激灵,急忙睁大了双眼,不曾想映入眼帘的,却是个三十多岁的古装妇人。
这怎么还出现幻觉了呢?
正愕然间,就见那妇人面露狂喜之色,跳起来嚷道:“他爹、他爹!你快来啊,顺儿醒了、顺儿醒了!”
这一声喊,就像是触发了什么机关似的,无数散乱的讯息涌入陈瑞脑中。
大夏隆源二年?
荣国府家仆来顺?
父母是王熙凤的心腹?
这……
自己竟然穿越到红楼梦里了?!
若非屁股剧痛难当,陈瑞肯定以为是在做梦。
等他重新晃过神来,眼前除了方才那妇人之外,又多了一个矮壮的中年男子——根据那些记忆碎片推断,他们应该就是这具身体的父母:来旺与妻子徐氏。
这时就听便宜老子厉声喝问:“你这不省心的东西,说!昨晚到底怎么回事?!”
昨晚?
昨晚自己应该是在招待客户,还点了俩乌克兰大长腿……
不是这个!
把不相干的抛到脑后,陈瑞努力梳理着那些记忆碎片,想要从中找到答案,然而那些记忆却都像是隔了一层膜,模模糊糊‘看’不真切。
回忆了半天,也只想起‘自己’昨天好像曾和人拼过酒。
“有人和你拼酒?!”
便宜老子脸上闪过喜色,忙又追问:“你可记得是谁?!”
来顺紧皱着眉头又想了许久,却是死活想不起那人是谁,更想不起后来发生过什么。
“你竟然不记得了?!”
便宜老子大失所望,忍不住又呵斥道:“就知道灌黄汤,这要紧的事情倒……”
“不光昨天的事儿,以前的事儿我也忘了好多。”
“你、你……”
听儿子这么说,来旺脸上的恼怒顿时就僵住了,半晌后,突然扬声吼道:“栓柱、栓柱,快去把大夫请回来!”
旁边徐氏见状,禁不住大放悲声。
此后半个时辰里,来家可说是鸡飞狗跳,好不热闹。
直到断言他‘魂魄受损’的大夫,揣着大把诊金扬长而去,陈瑞才终于又得了片刻安宁。
他趴在床上心下半是迷茫半是郁闷。
迷茫来源于穿越后的无所适从。
至于郁闷么。
首先是后悔自己没有熟读红楼,仅只是中学时在老师的要求下,囫囵吞枣的读过白话本,断断续续的看过几集电视剧。
这一晃十多年,书中细节早忘了个七七八八,只隐约记得几个主要人物,以及一些下里巴人感兴趣的地方。
比如贾宝玉初试云雨情,再比如贾琏和下人的老婆偷情,还有王熙凤设计害死贪恋自己美色的亲戚。
再就是贾宝玉梦到和秦可卿xx、贾宝玉和亲戚搞基、贾宝玉和戏子搞基,贾宝玉和……
呃~
扯远了。
除了后悔没能熟读红楼之外,更让他郁闷的是身份问题。
就算不穿越成贾宝玉、贾琏,起码也给个自由之身啊!
怎么偏偏就成了荣国府里的下人!
虽说自家父母仗着有王熙凤撑腰,在府里颇有些权势,可说到底不还是奴才么?
既然是穿越到红楼世界,谁不惦记着书中那几位惊才绝艳的女子?可是以自己现在的身份,想让人家正经瞧上一眼,怕是都难如登天。
不成!
得尽快想办法脱去奴籍!
否则耽搁久了,错过书中那些莺莺燕燕,岂不白来这红楼世界走一遭?!
而且赖大的儿子不就成功脱去奴籍,后来还做了官儿么?自己堂堂穿越者,难道还比不过他一个土著?
至于究竟该如何脱籍……
“我不去!”
正思量着,外间突然传来便宜父母的争吵声。
就听徐氏恼道:“顺儿差点被她打死,这当口,你还想让我去给她卖笑?!”
“胡说什么!二奶奶原本也想帮他开脱,都是大太太从中作梗,才……”
“喊着往死里打的难道不是她?!要不是姑奶奶帮着说情,我顺儿、我顺儿就没了!呜呜呜……”
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陈瑞对照着模糊的记忆碎片,渐渐拼凑出了事情的经过。
却原来‘来顺’昨天喝到烂醉,也不知怎么就睡在了内院东南角的一座假山上。
后来他半夜醒来乱发酒疯,被巡夜的妇人当场拿住,又在拉扯中打落了示警铜锣,结果那铜锣从假山上滚下来,一路哐哐铛铛的震天响,顿时惹得阖府大哗。
事情闹大之后,王熙凤原本还想袒护来顺,怎奈邢夫人从中作梗,硬说那假山离着梨香院不远,这回要是轻纵了来顺,往后保不齐就有那缺师少教的下贱坯子,敢借酒装疯闹到梨香院去。
届时惊扰到薛姨娘、宝姑娘也还罢了,若传出去毁了人家的清誉……
王熙凤被挤兑的下不来台,又见来顺烂醉如泥的丑态,更觉面上无光,于是一咬牙干脆命人把他拖出去毒打,摆出了要大义灭亲的架势,任谁也遮拦不住。
最后还是薛姨妈闻讯赶到,表示来氏一门久在王家为仆,对自己是断不敢无礼的,若因些捕风捉影的闲话,就把他给活活打死,怕倒成了自己的业障。
如此这般,来顺才捡了条性命。
不过这只是旁人看来罢了,其实真正的来顺早已魂飞魄散,连躯壳都被陈瑞鸠占鹊巢了。
却说陈瑞……
以后应该称他来顺才对。
却说来顺把整件事在心里过了一遍,立刻就明白便宜老子为什么一直追问,自己昨天究竟和谁拼过酒。
因为这事听着就像是被人给算计了!
退一万步讲,即便最后查明对方并非刻意陷害,也完全可以把一部分责任推到对方头上。
只可惜他实在是记不清,与‘自己’拼酒那人究竟是谁了。
“哥儿。”
这时有个老妇人走了进来,满眼心疼的探问:“要不你先吃点什么垫垫肚子?大夫方才交代过,要饭后才好用药的。”
这老妇人唤作胡婆婆,是来家雇的帮佣——来家在荣国府外另有住处——她还有个孙子唤作栓柱,也在来家打杂。
来顺眼下并不饥饿,反而是肚子里有些胀痛,于是咬牙支起上身,道:“我想先去茅厕方便方便,栓柱儿呢?让他来扶我一把。”
“哎呦我的小祖宗!”
胡婆婆吓了一跳,忙劝道:“都这样了还去什么茅厕?我把马桶拿来,你就在屋里……”
“不不不,还是去茅厕吧!”
见来顺执意如此,胡婆婆只好唤来孙子并来旺夫妇,前呼后拥的把他扶到了外面,就见这约莫是个五丈见方的小院,三间正堂两间东厢,西边是一片菜地,稀稀落落种着两畦白菜。
大门开在东南,对应的五谷轮回之地,自然就放在了西南角。
却说来顺坐到缀着棉绒的马桶上,好说歹说才把栓柱劝出去候着,然后一面方便,一面继续想着脱籍的事儿。
他压根不知道想要脱籍,究竟都需要些什么条件。
但正所谓‘一力降十会’,也不用管什么条件不条件的,只要名声大到一定程度,肯定会有脱出桎梏的机会。
而对穿越者来说,扬名立万有什么难的?
左右不过是做一回文抄公罢了。
就是不知这大夏国处在什么时代背景,有没有唐诗宋词,如果没有的话,那就当真发达了!
不过红楼梦原书里,好像就有唐诗宋词存在,所以还是抄近代的最为稳妥。
就这般,来顺一面绞尽脑汁,想从记忆碎片中找出当下的时代背景,一面从旁边的木盒子里翻出张厕纸来。
“北国风光……”
自己怎么突然想起这首诗来了?
这首诗虽然常在穿越小说里看到,可诗里所表达的意境,却和自己的身份完全不搭。
自己要抄,最好是抄那种咏景咏物,不涉及人生理想、生活经验的。
再就是抒发少年慕艾之情的。
但这个不能急,起码等有点名声基础之后再抄,否则被人误会是写给荣国府的太太、小姐,怕是要出师未捷身先死。
至于少年励志一类的诗词,最好是等到有人质疑自己,又或者送脸上门的时候再抄。
来顺一边想着,一边勉力提臀,把厕纸送到……
等等!
他忽的一个机灵,忙把那厕纸在眼前摊开,发现这其实是张旧黄历,而上面除了标有‘乙酉年九月廿八,立冬’,以及各项适宜禁忌之外,还印着一首应景的诗。
“北国风……这什么鬼?!”
来顺一下子懵了,原来不是他突然想起了这首诗,而是无意间在黄历上看到的!
可这首诗,怎会出现在红楼梦的世界里?
惊愕之余,来顺再次掀开放厕纸的箱子,却发现里面除了旧黄历之外,下面竟还铺着几张……
报纸?!
【来顺出自原文七十二回:来旺妇倚势霸成亲——原文只说他是来旺的儿子,名字是我杜撰的,年龄也上调了两三岁。】
比起后世被酒色掏空的身体,如今这副躯壳明显要精壮许多——能让人魂飞魄散的伤势,只休养了短短半个月,就已经能够下地走动了。
但来顺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因为这大夏竟是穿越者建立的国家!
根据他了解到的情况,本朝太祖自幼便以诗才闻名乡里【全是后世耳闻能详的】,十七岁创立商号、二十六岁成为金陵首富,三十一岁正式起兵,短短四年间便横扫六合并吞八荒,遂开国改元曰:夏。
而夏太祖登基称帝后,还发明了许多‘新鲜事物’,至今仍遗泽后世。
不过他好大喜功的秉性,也颇遭后世文人非议。
在位七年间,北征突古奴、高济、东桑,南平茜香、真腊,甚至还准备兴造巨舰,去南洋与红毛夷、昆仑奴们抢地盘。
也亏得他寿数不长,还未等造出巨舰,就先一病不起撒手人寰,这才让世宗皇帝得以拨乱反正,非但搁置了劳民伤财的出海计划,更尽数从南疆北域诸国撤回驻军,充分彰显了大夏的‘仁者之风’。
前人功过且不评说。
有这夏太祖珠玉在前,来顺靠文抄迅速扬名,然后再借机脱籍的设想,自然就只能胎死腹中了。
万幸眼下林妹妹、宝姐姐都还小,另想法子徐徐图之,应该也还来得及。
“来顺哥、来顺哥!”
正琢磨着该如何徐徐图之,栓柱就大呼小叫的冲了进来,扬着手里厚厚一叠报纸道:“今儿新出的报纸,我都给你买来了!”
这报纸自然也是夏太祖的手笔。
最初由通政司主办,后来民间资本逐渐介入,到如今已是百花齐放,也是来顺在养伤期间,了解外部信息的最佳途径。
快一些的,五日一刊。
慢一些的,十天半月一期。
而今天恰是十月初一,几乎所有报纸都有新刊发售,故而才凑了这厚厚一叠。
来顺把报纸接过来,先拣出份‘虫二杂文’,轻车熟路的翻到第三版艳坛宝鉴,见上面图文并茂的,竟又解锁了新姿势,不由喜出望……
呸!
这一时不察,竟被原主的记忆给影响了。
来顺收回‘批判’的目光,随手把那虫二杂文塞到枕头底下,又单独抽出了通政司主办的夏报。
栓柱本来正踮着脚偷瞄那些图画,此时见小主人敝帚自珍,忍不住问道:“来顺哥,那上面说啥了?”
“朝廷要驱逐乌西国人。”
来顺明知道他问的是虫二杂文,却故意指着夏报一本正经的解释:“说是今年开春的时候,乌西人在茜香国杀了咱们的调停使者,还拒绝交出凶手……”
读到半截,他突然发现阵亡名单上有个姓孙的护卫统领,自己模模糊糊好像有些印象——就不知是‘原主’的熟人,还是原书里的人物。
“来顺,都收拾好了没?”
恰在此时,外面传来一声吆喝,紧接着便宜老子也走了进来。
见儿子正捧着报纸发呆,来旺不悦道:“傻愣着做什么?赶紧拾掇拾掇,跟我去府里拜谢二奶奶。”
拜谢王熙凤?
谢什么?
谢她那一顿毒打?
四天前来顺就能下地了,本想着去附近走走,也好亲眼看看这方世界,然而却被便宜老子拦了下来,还勒令他不得擅自出门。
当时只以为他是担心自己胡来,导致伤势出现反复。
现下看来,却怕是刻意要把‘头一次’留给王熙凤,免得被这位二奶奶挑出毛病来——都能外出了,却不先来府里拜见,莫不是心怀怨念?!
“你可千万别犯糊涂!”
来旺见儿子面色古怪,忙把他扯到一旁悄声警告:“要真恼了二奶奶,这府里上上下下那么些红眼睛绿眉毛的,还不得把咱家给生吞活剥了?!再说二奶奶本来想要保你,都是那……”
他原本想说,居中坏事的都是邢夫人,若非她拿薛姨妈母女作伐子,挤兑的二奶奶下不来台,儿子也不会挨那一通毒打。
可想想儿子那脾气,若真在邢夫人面前闹将起来,下场怕也未必好过惹怒王熙凤。
于是忙调转枪口,愤愤道:“都是那秦显家的生事!往常也有醉闯后院被捉的,却不曾闹出这么大动静——秦家和王家是姻亲,我看她分明就是故意的!”
这秦显家的,正是当晚提铜锣的巡夜妇人。
至于王家,则是指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夫妻——因秦显的哥哥娶了王善保之女,故此两家算是姻亲。
而邢夫人与王熙凤婆媳不睦,起因就是王熙凤过门后,仗着老太太的宠爱和王夫人的暗中支持,大肆侵吞邢夫人的利益,排挤邢夫人的亲信。
这其中得利最大的就是来旺夫妇,损失最重的,则正是这王善保夫妻。
如此一来,双方自然势同水火。
所以来旺才会怀疑,秦显家的是蓄意坑害儿子。
不过来顺依稀记得,那秦显家的是在躲避‘自己’纠缠时,不慎跌落了铜锣,这才闹到阖府皆惊,倒并非故意针对自己。
但他知道来旺提起秦显家的,不过是想祸水东引,免得自己记恨王熙凤罢了。
于是也懒得多做解释,只随口敷衍道:“您放心,我知道轻重,在二奶奶面前绝不会有半句怨言。”
说是这么说,语气却明显带着情绪。
毕竟刚刚还在琢磨‘待从头、收拾旧山河’呢,转脸却要对个小妇人忍气吞声,这心理落差之大,实在让人难以接受。
“你这孩子!”
来旺能被王熙凤倚重,自是心思通透的主儿,一眼就看出儿子言不由衷,当下愁的来回转圈。
好半晌,他忽然咬牙发狠道:“该说不该说的,这些日子我也说的够多了,你要还是这般态度,老子宁愿打折你两条腿——拘在家里养一辈子,也好过稀里糊涂送了性命!”
顿了顿,他稍稍放缓了语气:“正好你也大了,该说一门亲事了。”
这是打算废号,再重练个小号?
听出其中蕴含的决然之意,来顺不由愕然的瞪大了眼睛。
和这便宜老子相处了半个月,虽然称不上融洽,却也能感受到对方那极力掩饰的舔犊之情,谁承想只因为一句随口敷衍,他就生出了这般决绝的念头!
至于么?
来顺先是有些难以置信,可四目相对,感受着来旺那份夹杂着痛苦的决绝,却又逐渐警醒过来。
面对一个手握生杀大权,轻而易举就能让自己家破人亡的强势人物,便宜老子的态度其实没有任何问题。
有问题的是反而是自己。
扪心自问,穿越之前自己在面对那些‘大人物’时,难道也是这般不以为然、态度轻蔑么?
显然不是!
至于‘心理落差太大,一时难以接受’云云。
网上指点江山,现实唯唯诺诺,这种事情难道不是每天都在经历么?
发两条‘打工人永不为奴’的弹幕,难道就真敢拒绝加班了?
归根到底,还是心态出了问题。
明明已经身处此方世界,明明决定要坦然面对,骨子里却仍然自觉高人一等——穿越者的身份,夏太祖的事迹,无不助长了来顺的自命不凡。
所以他才会沉浸在妄想中难以自拔,整天纠结选钗还是选黛,纳妾是四个起步,还是直接召唤神龙。
所以他才会小觑王熙凤,全然不把这原书中心狠手辣的二奶奶放在眼里。
可夏太祖好歹是富二代开局,岂是他这般寄人篱下,性命操之人手的境况可比?
还是醒醒吧!
如果再不端正心态,怕是真要像便宜老子说的那样,稀里糊涂的丢掉性命了。
经这一番自我剖析之后,来顺再次郑重承诺:“您放心,我知道轻重,在二奶奶面前绝不会有半句怨言。”
话还是那话,蕴意却是天壤之别。
见他态度恳切,来旺的神色也渐渐缓和,但嘴里仍是硬邦邦的:“你最好真知道轻重,否则方才那话可不是说说而已!”
顿了顿,又不放心的交代道:“等到了二奶奶院里,你一进门先跪下认个错,然后低下头闭上嘴,甭管二奶奶再有什么言语,都交给你娘去应付。”
还得跪下认错?
来顺听的眉头一皱,刚调整好的心态顿时又有些失衡。
“低头!”
就在这时,来旺突然伸手搭在他头顶,用力压弯了他的脖子,沉声道:“把你这不服不忿的模样给老子藏好了,千万别让二奶奶瞧见!”
因临行前那一番争吵,父子二人都没了闲谈的兴致。
便宜老子负手在前,来顺缀在后面一路东张西望,暗暗将周遭地形与记忆碎片相互映照。
看过原书的,都知道荣宁二府家大业大,但唯有置身其中,才能真切的感受到这一门两公究竟意味着什么。
以荣宁二府为中心,后门外号为宁荣里,荣国府以西称作兴荣里,宁国府以东唤作长宁里。
宁荣里多是贾家旁支,兴荣里尊荣府姻亲为首,长宁里以宁府姻亲为主。
前门外是宁荣街,宁荣街紧邻着宁荣巷,宁荣巷再往南是奉公市,奉公市南边还有条新修的宁荣后巷。
宁荣巷里住着积年老仆。
新近入府的则多安置在宁荣后巷——来家便是其中之一。
别看这名字都是‘巷’啊、‘里’啊的,其实里面巷子套巷子、胡同通胡同,各住着好几百户人家。
林林总总加在一处,怕不有三四千人托庇于此!
闲话少提。
却说父子二人默默向前,出后巷、过奉公市,眼见到了某条胡同口,来旺突然指着里面道:“这巷子里有个叫茜雪的,你可还记得。”
这话问的实在突兀,来顺看看那胡同,再看看便宜老子,一脸的莫名其妙。
却听来旺继续道:“她原是宝三爷身边的大丫鬟,夏天时因一件小事恼了宝三爷,就被府里撵了出来——唉,挺好一姑娘,这辈子却怕是糟践了。”
来顺在没犯事儿之前,也是在贾宝玉身边当差,只不过做的是比丫鬟、小厮更外围的长随。
此时听便宜老子这般说辞,立刻猜到他是在拿茜雪的事儿敲打自己。
只是……
来顺倒巴不得被赶出来呢!
一面腹诽便宜老子做奴才竟做出了优越感,一面盘算着要不要再犯些错,好让王熙凤把自己撵出荣国府。
心下这般想着,来顺嘴里也随口反驳道:“怎么就糟践了?她既然曾在贾……曾在宝三爷身边做大丫鬟,相貌肯定不差,寻个好人家嫁了有什么难的?”
“有什么难的?”
来旺眉毛一扬就待呵斥,想起儿子‘魂魄有缺’,这才耐着性子解释:“你当她被撵出来,就不归府里管了?莫说是嫁人了,她就算想操持些正经营生,都得先经府里同意才成!”
听便宜老子一番讲解,来旺这才明白过来。
感情茜雪虽被府里撵了出来,却并不意味着从此脱去奴籍——脱籍相当于老板主动资助员工创业,是打工人可望而不可即的梦想,又怎会当做惩罚手段?
茜雪被撵出去之后,所受到的拘束和压迫,甚至比做丫鬟时还大上不少。
为了维护主人的威严,起到杀鸡儆猴的效果,在其婚姻生活上设置种种障碍,属于最常见的做法,有时甚至还会故意纵容地痞无赖前去寻衅,坏人名节毁人清白。
故此被撵出去的丫鬟,少有能够善终的。
听完这番解释,来顺心里就凉了半截,下意识又道:“既然都这样了,她干脆逃出京城……”
“住口!”
来旺横眉立目的呵斥一声,又疾言厉色道:“你以为逃奴是好当的?!且不说她一个小女子能逃到哪去,就算真能逃出去,府里一张片子递到顺天府,立时就能颁下海捕文书!”
说到这里,他瞥了儿子一眼,补充道:“二奶奶最好面子,若是你敢去做逃奴,她怕是反手就能把咱家抄了,再拿一份出来做花红悬赏!”
说完,又自顾自迈开了腿。
淦~
这时候就知道要面子了?
那晚喊着要往死里打的时候,怎么就没想过,这打的也是她王熙凤的脸?
来顺跟在后面悻悻的腹诽着,同时默默放弃了当逃奴的念头。
等越过宁荣巷,来到宁荣街西口,就见两侧皆是高大的粉墙黛瓦,观之极是齐整素净。
来顺这才明白,为何是后门住亲戚,前门住奴仆——若换成亲戚住在前面,再专门砌一道高墙隔开,就显得不近人情了。
自街口转向东行,约莫百十步就到了荣国府的西角门,作为正当权的管事,来旺入府自是畅通无阻。
穿角门、过甬道、逐廊绕厅,也不知经过多少房舍、几处亭台,所遇之人无不是一团和气笑脸相迎。
等到了二门夹道处,就见个清瘦的妇人正在垂花门前来回踱步,嘴里不住碎碎念着,手里的帕子几乎被拧成了麻花。
见她那焦躁不安的样子,来顺忙紧赶两步,扬声道:“娘,您在这儿做什么呢?”
那妇人自然正是徐氏。
这些日子里,徐氏白天跟着王熙凤忙里忙外,晚上回到家就围着儿子嘘寒问暖,衣不解带的伺候着。
人心都是肉长的,来顺现下唤她‘娘’时,心里完全没有一丝不适。
至于便宜老子么……
只能说是同性相斥了。
却说徐氏见着儿子,忙上前扯住连声追问:“这走了一路,你身上的伤没事儿吧?!”
不等来顺反应,她又向丈夫抱怨:“着急忙慌的作甚?就不能等孩子好些了,再让他……”
“啰嗦什么!”
来旺不悦道:“那些风言风语你又不是没听见,要再不让他露一面,怕阖府上下都要把他当成傻子了!”
见妻子还想顶嘴,他忙又补了句:“你不说要给他张罗亲事么?这真要落下傻子的名头,谁还能乐意把女儿嫁过来?!
徐氏这才罢休,揽着儿子一番嘘寒问暖后,这才表示见过王熙凤之后,还要带儿子去梨香院走一遭,届时娘俩直接从东角门离开,让丈夫不用等了。
待来旺应了,徐氏便领着来顺进了后宅,一路寻到三间倒座的小厅前——看那两侧廊下候着不少仆妇,这里显然是王熙凤处置家务的所在。
徐氏吩咐儿子在外面候着,然后也不用门前的丫鬟通传,径自挑帘子走了进去。
而来顺独自站在院子当中,起初还不觉如何,渐渐心下却生出些躁动来。
这红楼梦中最引人觊觎的女子,无疑是黛玉与宝钗,可按照他这些日子收集到的情报,宝钗年方十四,黛玉更是仅有十一岁,小小年纪实在撑不起男人的幻想。
反倒是王熙凤,如今刚二十出头,正是桃李新熟润口生津的好时候。
因记忆模糊,他只依稀记得对方是个含煞带俏的妇人,具体身段相貌却实在回忆不起来了。
此时想着要去见她,那觊觎的心思便杂草似的,怎么铲也铲不干净。
便宜老子担心自己那不服不忿的样子,被王熙凤看在眼里,可若只是抱着‘欣赏’的态度偷偷打量她几眼,总该不打紧吧?
不得不说,来顺自以为已经端正了心态,其实也只是飘的没那么高了而已,所思所想,依旧不符合自己的身份。
但反过来说,他要真能踏踏实实的摆正心态,把自己当成荣国府的奴才,倒不像是个穿越者了。
不过凡事有弊就有利,他只顾着百爪挠心,渐渐倒把下跪认错的屈辱,给抛到了九霄云外。
恰在此时,那堂屋的门帘一掀,徐氏又面带喜色的走了出来。
来顺心跳骤快,下意识往前迎了两步,就待进去拜一拜‘女菩萨’,不想徐氏却道:“二奶奶让咱们直接去梨香院。”
直接去梨香院?
合辙自己攒了好几天‘头一次’,却是热脸贴在了冷屁股上!
来顺方才有多期待,如今就有多失落。
有心旁敲侧击,问一问王熙凤为什么不肯见自己,可见廊下仆妇们纷纷侧目,实在不方便交谈,于是只好闷头跟着徐氏离开了此地。
“婶子、婶子,来旺婶儿!”
不想刚走出没多远,就听身后有人脆生呼唤。
回头望去,却是个年轻女子追了过来,她见来顺母子驻足,嘴里也停了呼喊,纤腰漫展微步急趋,脚下虽快,仪态却不见丝毫散乱。
徐氏见状也忙迎了上去,问:“可是奶奶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那年轻女子来到近前,却是先大方的端详了来顺一番,这才对徐氏笑道:“来顺果是大好了,婶子前些日子茶饭不思的,倒唬的我以为他怎得了呢。”
“也亏了你送的那些好药材!”
徐氏说着,见儿子在一旁只是讪笑,忙提点他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谢过你平儿姐姐。”
原来是平儿!
贾琏的通房丫鬟,王熙凤的头号心腹,也是原书中浓墨重彩的角色之一。
来顺一面唯唯称谢,一面暗暗打量眼前的女子,只见她一身鹅黄长裙,颈蕴银线、腰缀流苏,纤纤皓腕上环着金镯,高高发髻上斜着玉钗,周身不说珠光宝气,却也自有一番富贵光景。
偏她面上又清汤寡水,并不见多少脂粉点缀,只素着一张雅淡可人的瓜子脸,满满都是和煦亲切。
都说是可远观不可亵玩,她却是让人亲近,偏又生不出半点妄念来。
可也正因为有仆如此,倒让来顺愈发遗憾没能见到王熙凤了。
这时就听平儿笑道:“我不过是个跑腿儿的,值的什么谢?要谢也该谢二奶奶才是。”
说着,略略压低了嗓音:“婶子最知道她的,惯是个护短的性子,那日一时着恼下了重手,过后也后悔的紧呢。”
这话来顺最多只信了三成,护短或许是真的,但要说王熙凤后悔打了自己,却怕是绝无可能——否则她也不会见都不见,就把自己给打发了。
不过想法归想法,来顺面上却不敢显露,忙同母亲一起连连称谢。
闲话几句之后,平儿这才提起正事来:“奶奶让我跟婶子说一声,锅炉房那边已经挂了来顺的名儿,等初十莫忘了让他过去。”
锅炉房?
这荣国府已经开始用锅炉供暖了?
“锅炉房?”
徐氏一声轻呼,脱口抱怨道:“那地界又脏又累的,我家来顺怎受得……”
说到半截,想起这是王熙凤的交代,忙又强行收住了话头,讪讪的往回找补:“倒不是嫌这差事辛苦,实在是顺儿如今也大了,这成日里烟熏火燎,弄得跟个灶王爷似的,就怕会耽搁了婚姻大事。”
“婶子莫急。”
平儿宽慰道:“这回事情闹的太大,总也要在人前做做样子,这锅炉房的差事又不是常设,等到明年开春暖和了,自然有好差事等着他呢。”
说着,又转向来顺:“你这几个月在锅炉房好好磨磨性子,可不敢再生事了!”
她说这话时虽带了几分严肃,眉目却依旧和蔼可亲,故而来顺也腆着脸嬉笑以对:“姐姐只管放心,我这回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不说大彻大悟立地成佛,怎么也得有些长进不是。”
平儿闻言明显有些诧异,忍不住又打量了来顺一番,这才点头道:“倒是比以前机灵多了,老话儿都说福祸相依,你要真能从此改了性子,也未尝不是一桩好事。”
说着,冲徐氏微一躬身:“婶子不是还要去梨香院么?二奶奶那边儿离不开人,我就不耽误你们了。”
与徐氏道了别,她就转身原路折回。
但走出几步后,平儿突然又回头问道:“来顺,听说那晚酒醉之前的事情,你都记不清了?”
不等来顺反应,她又自问自答:“忘了也好,只是以后千万仔细些,什么人能结交,什么人来往不得,总要心里有数才是。”
【ps:宝二爷是二房的小排行,琏二爷才是荣国府的真二爷,贾琏身边的人称呼宝玉为宝三爷,才是正理。
开国时宁国公是长兄,提起来必然是以宁荣二府称呼,周遭也该依此命名——即便后来西风压倒了东风,原本定下的地名也不会轻易改弃。】
日落西山,林焱气喘吁吁地从一棵树后闪了出来,他此时已经身处村子前面这座巨大山脉的顶端了,这是他第一次出远门,而且他孤身一人,所以一路上他也不敢耗费太多灵力赶路,这导致他的速度并不快,不过他也不着急,这一路上他看到了太多以往从没见过的风景。
想起自己每次练完功后都会躺在树荫下,遥遥望着这座山脉,这高高的山脉东面有一座城!城墙高达百丈,城内更是仙人众多,亭台楼阁,美味珍馐,世间珍品,无奇不有!这是他听村里的老人说的,以至于每次遥望这里,他的目光都好似穿透了万千距离,看到了那座大城一样,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已经身处半路了。
拿出师父给的地图,仔细的端详了许久之后,他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他现在身处的山脉于地图上并无名字,不过它却惊人的大,整条山脉南北延伸出去万里,而在林焱北面数百里之遥,却似乎有一道巨大的山坳,一条黑色的粗线条从西方经过山坳一路向东延伸而去,一直到它的终点,一个黑色的方块,响水城!
“这是一条路!而且看样子不小!”
林焱有些动容,经过一天的赶路,他深深的明白了孤身一人想要在这群山环绕之中穿行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既要保证速度,还得时时刻刻防备丛林中的妖兽,一天下来,让他疲惫不堪。
轻轻收起地图,他决定明日往北走,只要找到了那条路,想必遇到妖兽的几率会小很多,他虽然并不惧怕妖兽,甚至还有些期待,但是他也不蠢,山高林密,他一人能力有限,如果负了伤,血腥味就会吸引更多的妖兽,村子附近的妖兽恐怕都让师父解决掉了,所以自己第一天并没有遇到什么危险,但要是再大大咧咧地往前走,可就不一定了。
他敏捷的爬上树,找了一个大树叉盘膝坐了下来,吃了一点干粮之后,就开始闭目调息起来。
翌日清晨,林焱早早地醒了过来,囫囵地吃了点干粮,就向北走去,夜里东方时不时传来一些妖兽的吼声,让他更为庆幸自己的选择。
刚走出没多久,林焱脚步一顿,面色微变,腰马下沉,慢慢的把包裹放到了地上,意念催动,灵力慢慢流入四肢百骸,他眼神犀利,盯着前方一丛一人高的草丛,神情戒备起来,握着木棒的手也紧了紧。
片刻过后,似是知道被发现了,那草里之物也不再隐藏,随着大地一阵震动,一只白熊势不可挡的从草丛里窜出来,也不废话,整个身躯携着雷霆万钧之势,直奔林焱冲来。
电光火石之间,白熊已冲到面前,林焱下意识手中木棒用尽全力朝着白熊脑袋招呼过去,大量灵力的加持,再加上筑基肉体强横的肉身,挟着呼呼风声的木棒瞬间便击打在白熊的头顶。
“咔擦!”
随即而来的便是一声清脆的断裂声,林焱手里握着半截,另一截木棒顺势飞出去数十丈,强大的力量尽数灌入白熊头颅,使得白熊前冲的力量一顿,不过竟然没有停下,只是方向稍微偏了一点,林焱狼狈的躬身一个打滚,算是险险的避开了。
白熊往前冲了两丈便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不过只是盯着林焱,却没了进一步的举动,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半截木棒,他心中一阵无语,早知道临走时怎么也要向师傅讨要几件兵器,这玩意自己弄到手之后就从来没用过,没想到一棍就折了,随手扔到一边,握紧拳头,紧紧盯着白熊,场中一时间竟然安静下来。
刚才的一击,林焱倒是稍稍放下心来,这白熊实力应该没有达到一阶,否则刚刚那一下,自己是绝对躲不过去的,看着眼前这摇头晃脑有些吃痛的白熊,林焱两眼渐渐开始放光了,实力和自己不相伯仲,正好检验自己的实力!
“哈哈,既然你不出手,那我就不客气了”
话音刚落,林焱脚下发力,朝白熊冲去,白熊见此,瞬间被激怒了,四肢刨地,也朝着林焱冲来,随着距离的接近,林焱丹田的气旋在瞬间就被催动到极致,灵力尽数被催动到经脉里。
“给我滚!”一声厉喝,灌注了全身灵力的右脚自下而上,准确的踢在白熊的下颌上,瞬间白熊的下颌就凹进去一块,随即白熊的前半身就腾空半丈,带着前冲的势头,一个翻滚就朝林焱砸去。
林焱早就做好了准备,身子一猫,侧身一个翻滚,躲了过去。
“嘭!”
白熊四脚朝天,轰然砸在地上,强大的冲击让林焱脚下的土地一震,他一个翻身,又扑了上去,不过不等林焱再有所行动,那白熊庞大的身躯异常灵活的转了过来,而且前掌随即就朝林焱扇来,其上还夹杂着呼呼风声,可见其威力不凡。
“比力量么?”
林焱不闪不避,右拳不偏不倚,正中白熊掌心,肉身筑基,他心中并没有具体的概念,如今这白熊和他实力相仿,正是检测自己肉身的好时机啊。
“嘭!”
一声沉闷的相击声,林焱感觉自己好像一拳打到了铁板一样,强大的反震从手臂上猛地传递过来,他没有硬抗,顺势一个后空翻,卸掉了大部分冲击,不过即便如此,落地之后还是连退两步,才堪堪抵消掉反震之力。
反观那白熊,一连往后打了好几个滚,此时爬起来,看都不看林焱一眼,转身就是一阵狂奔,不消片刻就没入林子里。
看到白熊逃遁,林焱猛地喘了起来,刚刚那一击,他自己已经受了点内伤,垂着的手臂一阵颤抖,妖兽果然是妖兽,看其样子分明没什么大碍,要知道自己可是筑基肉身啊,也就堪堪能够比肩同级别妖兽?而且看样子那白熊分明没受什么伤,估计八成是没遇到过林焱这种肉身强大到和它硬碰硬的 一时慌乱,所以才跑了。
这种结果让林焱有些大跌眼镜,此时他的右臂已经胀大了一圈,为了避免那白熊去而复返,他顾不得调息恢复,背起包裹,一溜烟向北奔去。
临近午夜,林焱终于赶到了,此时他衣衫褴褛,一路上遇到不少妖兽,虽说都是些不到一阶的妖兽,但是林焱右手受伤,急于赶路,也不愿浪费灵力耽搁时间,所以多是快速遁走,此时显得很是狼狈。
他突然压低身姿,侧耳听去,片刻后他轻手轻脚朝前方摸去,翻过前面小土坡,只见前面地势低洼处,六七辆马车围成一圈,中间生着几个篝火堆,一些青衣大汉围着火堆吃着干粮,不时发出阵阵笑声,在火堆中央,静静地停着一辆黑色马车,想必那一定是其首领了。
林焱站直身躯,慢慢走过去,没想到片刻便有人发现了他,旁边阴影里突然露出一个人影,一声凌厉的口哨声响了起来,篝火旁的众人警觉的从地上跳起,四散戒备起来,一人远远看着林焱,高声喝到:&;什么人?&;
众人的目光瞬间都朝他看来,不少人直接把手放到了腰间,林焱停下脚步,抱拳一掬,高声道:
&;各位兄台,在下乃是赶往响水城的,现在赶路一天,疲惫不已。此时天色已晚,孤身一人多有不便,诸位可否让在下在此休息一晚?&;
“明日一早,在下即刻就会离去,不会耽误诸位”看着面前戒备的众人,他又补充了一句。
其中一人转身朝黑色马车走去,似是对马车里的人说了什么,马车的帘子缓缓拉开,林焱能感觉到有人在注视自己。
他不担心被人看出自己的修为,仙道十重,筑基以下灵力无法出体,除非自己催动修为,否则灵力内敛,别人是无法看出来的。
果然,片刻后马车外那人点了点头,走过来,对他说道:&;我们少主答应了,不过今晚你得呆在我身边,不可乱走,&;
&;那就多谢这位兄台了&;
林焱跟着他到其中一个篝火前,放下自己的包袱,跟着那大汉盘膝而坐,一边吃着干粮,一边听周围大汉胡侃,他们似乎是从西边最近的城池赶过来,到现在为止赶路了大半个月,而今再过两天便可抵达响水城,所以一个个都难掩激动,林焱听了一会,倒也听到不少有趣的事情,只是他颇为疲惫,便早早休息了。
夜深了,面前的篝火不时发出一阵劈劈啪啪的声音,除了周围几个值守的大汉,众人都已休息了,林焱却突然睁开了眼,却没有大动作,只是微微侧耳听着。
在不远处的林子里有异响!自己身处不熟悉的地方,所以此时更为警觉,没想到却真的遇到了状况。
这时,他注意到中央黑色马车的帘子被人从里面撩起,一位身着白衣的青年走了出来,此人面朝那林子里,侧面正好对着他,林焱能看到此人背上背着的一柄长剑。
&;此人警觉性不低!不过他觉察到异常的时机和我相当,他实力应该和我差不太多&;
那白衣青年负手而立,沉默不语,片刻,突然一声长啸,林焱周围熟睡的众人都立刻惊醒,并且在最快的时间里把手摸向了腰间,那里挂着自己的武器,虽然似乎周围空无一人,但是大家还是快速做好了御敌的准备。
知道已被发现,在躲也没意义了,一个两个三个……片刻功夫,众人的四周陆续闪出数十人,林焱眼神一凝,为首的一人正好骑着一只白熊,不过他仔细观察片刻,便发现,此白熊明显不如自己傍晚遇到的那只,而此人首先是打算悄悄掩杀,明显其对自己的实力并没有十足把握,可见此人一定不是筑基。
想到此处,他安下心来,就算无法胜过,自己若想走,对方也无法留住自己,更何况自己并不是他的主要目标。
那为首一人通体黑衣,脸上蒙着黑色面罩,胯下白熊不时的低吼着,他看着一脸戒备的众人,又看了看众人周围的几辆马车,哈哈大笑:
&;没想到逮到了大鱼,真是不虚此行啊!&;
&;本人隶属余氏商会,此路也是经常过往,每逢过节没少打点线上的兄弟,这批货全部都是药材,阁下就算拿到也不好出手&;这时马车里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想来阁下是刚做这买卖,待我走完这趟,一定备上厚礼,此次大家就互相行个方便,如何?&;
那黑衣首领听到这话,眼神有些不忿。
&;余氏商会?我管你是谁!想让我放过你们也可以,人走!东西留下!&;
听闻此话,林焱顿时觉得不妙,没想到大马路上都能遇到劫匪,这运气也是不能再好了……
这余氏商会看样子规模不小,而对面那人明显是不认识这余氏商会,否则也不会这样说话了,他四处观察,想着如果打起来,自己应该往哪个方向退。
&;阁下莫要欺人太甚!&;这马车里的声音此刻有些愠怒。
&;哈哈哈哈!&;
那首领大笑,右手翻手一个枪花,一柄长一丈有余的通体黑色长枪出现在众人面前,枪尖直指马车前面的负剑少年。
&;你拿什么拦我?就凭他?&;
&;两个选择!要么货留下,人走;要么人货都留下&;
这首领有些不耐烦的叫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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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平儿远去,来顺心下满是疑窦。
之前因为记忆碎片中的一些细节,他就曾怀疑‘自己’是遭了算计。
可这半个月以来,便宜老子和徐氏却再没有提起此事,来顺也就渐渐淡忘了,只当那晚是‘原主’酒后无德所致。
可听平儿方才话里隐含的意思,却分明……
“快收收心!”
徐氏突然伸手在他眼前一晃,呵斥道:“她可不是你能惦记的!”
继而又道:“看来是该给你张罗门亲事了,娘其实早就帮你相中了几个,都是府里拔尖儿出挑的,只是都还不到放出来的时候,原想着再等两年的,可现在……”
“娘!”
听她这番絮絮叨叨,来顺当真是哭笑不得,无奈的解释道:“我没想过这个!”
“没想过?”
徐氏横了儿子一眼:“那昨儿早上洗的那些,又是谁的亵裤、被褥?”
来顺:“……”
这身子本就血气方刚,最近又见天用补药煨着,岂能不精满而自溢?
无语半晌,他再次强调:“至少我方才没想这个。”
不等徐氏再开口,来顺又正色道:“娘,那天晚上是不是还有别的事儿?我真是喝醉了,自己跑到那假山上去的?”
徐氏闻言一愣,下意识的错开了目光,有些慌张的道:“你别胡思乱想,往后顾好自己就成,天塌下来也有我和你爹顶着呢!”
这越发坐实了来顺的怀疑。
“娘!”
他沉声道:“这有一就有二,我若是稀里糊涂的再被人算计了,可未必还能保住性命!”
这话显然戳中了徐氏的要害,她又怎会不担心儿子重蹈覆辙呢?
有心道出实情,可又担心儿子莽撞行事,于是就先打了个铺垫:“娘告诉你也成,可你得保证绝不胡来!”
来顺急忙叫屈:“娘,刚平儿姐姐不也说我聪明多了?吃了这么大亏,我还能一点记性都不长?”
徐氏一想也是,自家儿子近来虽然淡忘了许多事情,但瞧着却比以前机灵多了。
这才寻了个视野开阔的僻静角落,把这些日子查到的娓娓道来。
今年春天的时候,来旺见儿子成日游手好闲,就托人情把他送到了贾宝玉身边当长随。
这一来是想让他在宝玉跟前儿混个脸熟,日后也能有个进身之阶。
二来么,管着那边儿的周瑞,以及长随头目李贵都是自己人,有他们拘束照看着,也不怕儿子会行差踏错。
而这府里上上下下,谁不把伺候宝玉当做美缺?
来顺自然也不例外,当时兴高采烈的就走马上任了。
只是到了那边儿,他却沮丧的发现,除了贾宝玉的奶哥哥李贵之外,其余长随就只能做些打杂的粗活儿。
真正能在宝玉跟前露脸的,是自幼在他身边伺候的小厮们。
来顺对此颇为不忿,又仗着父母在府里得势,一贯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于是就起了取而代之的心思,整日削尖了脑袋往宝玉身边钻营,与那些小厮们争宠。
这一来自然犯了众怒,故此才惹出了那晚的风波。
“这么说,我是被宝三爷身边的小厮给算计了?”
“眼下还只是推测,我和你爹也没能查到实证——偏你又记不清了。”徐氏说到这里,郑重叮咛道:“总之,但凡是宝三爷身边的人,往后都要小心提防着!”
“都要提防?”
来顺感觉自己好像抓到了重点:“连李贵和周瑞也要提防?”
“在人前得叫周伯伯。”
徐氏更正了来顺的称呼,却并未反驳他的说法。
来顺追问:“真是他们两个主使的?”
“当然不是!”
徐氏面露纠结之色,经儿子再三催问,这才道出一个人来:“依照你爹的推测,这事多半与茗烟脱不开干系。”
茗烟?
来顺对他有些印象,原书中他好像是宝玉身边最得宠的小厮,前些日子还在学堂里挑头打架来着。
不过……
即便再怎么得宠,不也只是个小厮么?
怎得母亲说起他来,显得如此忌惮,便宜老子更是黑不提白不提,全没有要报复的意思?
就因为顾忌贾宝玉?
一个半大小子二世祖,真有这么大的威慑力?
来旺夫妇可是王熙凤最倚重的亲信,即便在王夫人面前也是些体面的——对宝玉虽然不敢放肆,可报复他身边小厮的勇气,总该还是有的吧?
心下实在疑惑的紧,于是就把这些想法委婉道出,想要求个解答。
“宝三爷虽然不大成器,可架不住他姐姐在宫里甚是得宠,府上世袭的爵位眼见要到底了,就指望着他日后能荫个差事顶上来呢。”
爵位到底了是什么意思?
来顺正想细问究竟,徐氏紧跟着又补了句:“再说我跟你爹也不是忌惮宝三爷,实是那茗烟轻易招惹不得。”
说着,她板着指头又是一番说辞。
不算各处庄子、别院,单荣国府里的奴仆就有五六百人,都说人上一百形形色色,这许多人聚在一处自免不了拉帮结派、争权夺利。
按照徐氏的说法,根据背后的靠山不同,荣国府里的下人主要可以分成三个派系:
一系以来旺、周瑞为主,依附于王熙凤、王夫人。
一系以王善保为主,依附于邢夫人。
因王熙凤在府里掌权,而邢夫人虽占着婆婆的名分,可一来只是续弦,二来又缺少强力的婆家撑腰,故此前者的势力已然全面压制了后者。
可即便是这两系人马加在一处,怕也还不及那第三派的零头。
因为这最后一系是以赖大为首,包揽了许多积年老仆的元从系,荣国府里绝大多数管事,都可以笼统的归入这一派系。
非止如此,就连少爷小姐们身边最亲近的小厮丫鬟,也多是出自这一系。
又因宝玉被阖府上下视作未来寄托,他身边的位置也尤为要紧,于是赖大便专门指派了自家外甥前去服侍。
“茗烟是赖大的外甥?”
这下来顺终于明白,自家父母在忌惮什么了。
据传老国公还在世时,赖家就已经是府里的体面人儿了,到了赖大、赖二这一辈儿,兄弟两个更是分别担任了荣宁二府的总管家。
而赖大的儿子,则是一出生就脱去奴籍,完成了来顺心心念念的小目标。
来家如今虽说得势,可与赖家比起来仍是小巫见大巫。
故此即便来旺夫妇查出了些线索,想让人出首揭发茗烟也是千难万难——即便是同一阵营的周瑞、李贵,也绝不可能主动站出来与赖家为敌。
偏来顺又‘损了魂魄’,记不清那晚的具体细节,真要当面锣对面鼓的打擂台,怕是非但讨不回公道,反要吃些暗亏。
不过……
来家虽然惹不起赖家,却并不意味着来顺就治不了茗烟。
如果他对原书的记忆没有出错,这茗烟似乎有个大大的把柄可抓!
半刻钟后。
母子二人匆匆赶到梨香院,趁着徐氏上前同守门婆子说话,来顺独自缀在后面,满心盘算的都是如何报仇雪恨。
虽说被坑到魂飞魄散的并不是他,但在床上养了半个月伤的却不是别人!
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唿哨,来顺下意识循声望去,却见个年轻男子正缩在墙角冲自己挤眉弄眼。
因为在家养伤时,对方曾登门探望过,来顺倒是认得此人。
他名唤何三,是周瑞的干儿子,更是‘自己’的狐朋狗党,生的虽然人模狗样,却是个五毒俱全的惫懒货色。
这等人绝不能深交,却也不好当面得罪。
于是来顺往前迎了几步,假作亲热的调侃着:“三哥,你这鬼鬼祟祟的做什么呢,要搁在夜里,我多半以为闹贼了呢。”
“那也比你明火执仗,闹的阖府不安生要强!”何三还了一嘴,随即满口抱怨:“你当老子愿意这样?我好心带表少爷上街耍了两回,不想他家里倒拿我当贼防着。”
说着,他一面上下打量来顺,一面嘿笑道:“不说我了,你是刚从二奶奶那边儿过来的吧?怎么着,宝二爷那边儿的差事保住没?”
来顺两手一摊:“那差事早丢了,说是让我去锅炉房报道。”
“让你去锅炉房?”
何三闻言眼前就是一亮,刚想说些什么,忽见徐氏正板着脸瞪他,于是讪讪的喊了声‘婶子’,一面退回墙角,一面悄声道:“下午等着我,我过去找你。”
这厮是惦记上什么了?
来顺有些莫名其妙,可薛姨妈已经传话说让进去,也就顾不得多想,紧随在徐氏身后进了梨香院。
一进门,徐氏就先使了个眼色,示意儿子赶紧上前谢恩。
来顺对此倒并不排斥,虽说真正的来顺早已魂飞魄散,但他既然占了这具躯壳,总要担些因果,替‘来顺’跪一跪恩人也是应当的。
于是他趋前两步,对准正中那妇人大礼参拜:
“来顺叩谢姑太太救命之恩!”
徐氏进门前特意交代,让他称呼薛姨妈为姑太太,而不是随大流称呼姨太太——这却是为了凸显来顺‘娘家人’的背景。
“这孩子,快起来、快起来!”
薛姨妈见状,忙附身前倾探手虚扶,嘴里道:“我做姑娘时,你娘还在我屋里待过两年呢,替你说几句话原也是应该的,何必闹的这么生分。”
等她又说了两声‘快起来’,来顺这才自地上起身,下意识撩眼往前一扫,却蓦的瞪圆了眼。
因早知道薛姨妈年近四旬,比母亲徐氏还大着几岁,故而和求见王熙凤时不同,心下对其全无半点期待。
谁曾想这一照面,映入眼帘的妇人却堪称惊艳。
但见薛姨妈坐在罗汉床上,用蓝底白绒的长裙,裹着一身天生富养的娇怯风韵。
那五官犹如软玉精雕,鹅卵似的脸蛋光洁细腻,仅只在眼角处缀了些细纹,却更衬的她慈眉善目岁月静好。
按说面对这般菩萨似的妇人,来顺本不该生出什么龌龊心思。
怎奈薛姨妈虚扶的手臂尚未收回,紧夹着双肩又微微前倾,正应了那一首‘潼关怀古’,直瞧的人心头乱撞。
这哪像是大着徐氏几岁的?!
慨叹过后,来顺便恋恋不舍的收回了目光,摆出副眼观鼻鼻观心的乖巧模样。
那边厢薛姨妈招呼徐氏落座,先问了来顺的伤情,又问起他多大年纪、是否上过蒙学。
三五句过后,薛姨妈忽然叹道:“老爷在世时还不觉如何,如今看来老话果然不假,这儿孙尽是些讨债鬼,一刻都不肯让你安生!”
“那也得分是谁!”
徐氏忙笑道:“表少爷生的仪表堂堂,必是个前程似锦的,您如今虽费心些,往后可就是享不尽的宏福了。”
薛姨妈被她说的掩口轻笑,嘴里却道:“我不被那孽障气死已是万幸,哪还敢指望什么宏福。”
顿了顿,又问:“这府里有个叫何三的,说是周瑞的干儿子,不知你可认得?”
好端端的,怎么提起他来了?
来顺正纳闷间,就听徐氏回道:“这何三我虽见过几面,却不怎么熟悉——倒是来顺以前常与他厮混。”
见薛姨妈看过来,来顺也忙道:“方才在院门外,我还撞见他了呢。”
“这厮当真可恼!”
听说何三就在门外徘徊,薛姨妈顿时恼了,愤愤道:“前几日他带着文龙【薛蟠字文龙】专往那腌臜处钻,我碍着周瑞的面子,只让人把他赶了出去,不想这厮竟还敢纠缠不清!”
她不带脏字的抱怨了几句,却始终不曾提起要如何惩处何三。
徐氏心领神会,觉着这倒是个报恩的好机会,于是就主动道:“表少爷一时贪玩儿,原算不得什么大事,若闹到二太太跟前反而不美——姑奶奶要是信得过,就把这事儿交给我家来旺去办,管叫那何三离表少爷远远的!”
薛家虽然广有家产,可现如今却是寄人篱下。
薛姨妈是个寡居妇人,薛蟠又是个不务正业的纨绔,许多事情自然少不得要仰仗荣国府。
而通常代表荣国府出面的正是周瑞。
因此非到万不得已,薛姨妈也不愿与周瑞闹僵,所以才对这何三有些投鼠忌器。
如今听徐氏主动请缨帮忙,薛姨妈自是千肯万肯。
只是欣喜之余,她却仍不忘嘱咐:“这何三只是个由头,说到底还是文龙自己不争气,你让来旺也莫要太过为难他。”
徐氏拍着胸脯应了,又与她闲话了半盏茶的功夫,这才起身告辞离开。
…………
等母子二人出了梨香院,外面早不见何三的踪影,只那守门婆子沉着脸,嘟嘟囔囔的咒骂着什么。
因见儿子鬓角有些汗渍,徐氏便问他可是累了,要不要去角门值房里歇一会儿。
“我这不是累的,是热的。”
来顺扯着衣领,随口道:“刚才姑奶奶屋里点了两盆炭,怕不和外面差着十来度呢。”
徐氏笑道:“她在南边儿住惯了,最受不得冷,要不然也不会选在梨香院住。”
来顺奇道:“这梨香院有什么特别的?”
徐氏却不答话,引着他从附近的东角门出了荣国府,来到一条极为狭长的巷道里,指着巷底那灰扑扑的小院道:“那就是你日后要去的锅炉房。”
这巷道位于荣宁二府之间,左右俱是国公府的高墙,出口还设有一道门禁,说是到了府外,其实仍是荣宁二府的私属所在。
循着徐氏所指望去,来顺心下的疑惑顿时有了解答,感情梨香院与锅炉房就只有一墙之隔,这近水楼台的,等到冬天自然比旁处更为暖和。
而这仔细一打量,他又发现那包着棉绒的供热管道,除了通向荣国府,还延伸到了东面的宁国府里。
“这锅炉房也给宁国府供暖?”
“都是两位国公爷在世时修的,亲兄弟之间自然怎么方便怎么来。”
“那咱家……”
“咱家也有个小炉子,只是比不上府里暖和。”
母子两个边走边说,又花了半刻钟才走出私巷。
“娘。”
徐氏本想一路将儿子护送回家,来顺却在大门前唤住了她,嬉笑道:“就这几步路的功夫,您忙您的,我自己回去就成。”
刚穿越过来,就在家里先憋了大半个月,这好容易出一趟门,岂能不在附近走走逛逛?
尤其是那奉公市,整日听栓柱说的耳朵都起茧子了,怎也要顺路见识一下。
徐氏看穿他的心思,本待拒绝,可想到儿子在家闷了这许久,也着实有些可怜,于是改口道:“那你路上小心些,可千万别耽搁太久。”
母子两个就此在门前别过。
来顺独自沿着宁荣街一路往东,原是想从奉公市东口进,自西口出,然后再就近回家。
可刚走出没多远,就见一辆马车疾驰而过。
来顺起初并未在意,不曾想那马车很快又兜了回来,赶车之人‘吁’一声勒住缰绳,嬉笑着招呼:“这倒真是巧了,赶紧上车,三哥带你去开开洋荤!”
这人不是别个,正是被薛姨妈视作麻烦的何三。
来顺原本就打算跟他保持距离,刚才在梨香院里,又听母亲答应要‘警示’他一番,就更不愿与何三扯上关系了,于是随口推脱道:“还是算了吧,我这伤还没好利索呢,哪坐的了车?”
“上来趴着就是!”
何三也不顾徐氏就在一旁,极其亢奋的道:“今儿你要是不去,往后再想瞧这洋落可就难了。”
听他又是洋荤又是洋落的,来顺也不禁好奇起来:“三哥这是要去瞧什么稀罕?”
“你没看报纸么?”
何三两眼一瞪,口沫横飞:“朝廷要驱逐乌西洋夷,四方馆那边儿都乱了营了,听说满街都是黄头发蓝眼睛的番婆子,个顶个露着白胳膊大胸脯……”
别说,听了他这绘声绘色的描述,来顺还真有几分心动。
倒不是惦记什么白胳膊,主要是奉公市就在家门口,以后想去随时都能去,但出‘远门’的机会却不是天天都有。
“哈哈哈!”
何三见他意动,得意大笑:“我就知道你不会错过这西洋景!快上来趴好了,咱们这就出发!”
来顺又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没能抵受住诱惑,姿势别扭的爬上了车。
“驾~!”
不等他进到车厢里,何三就吆喝着甩了个鞭花,那挽马踢踢踏踏迈开步子,不多时便奔驰向前。
来顺猝不及防,只好抓住车棚边缘,在车辕上蹲了下来。
寒风中就听何三唱道:“本帅帐中用目睁,见一番婆街中行,黄头碧眼非凡品,匆忙之下看不清,本帅开言将你问,你是番邦什么人,家住哪州并那郡……”
这也不知是那段京剧,被他胡改了词儿乱唱一气,开头还好,后面却净往下三路走,直引得街上人人侧目。
来顺蹲在他身边倍感尴尬,正想着赶紧钻进车厢里,来个眼不见心不烦,忽然间就觉后臀伤口剧痛,却是被人狠狠拍了一巴掌!
“啧~”
就听那人在车内赞道:“这又翘又大的,倒真是绝品!”
【还是那话,称呼这东西必然因人而异,就比如何三尊称‘宝二爷’,来旺满口‘宝三爷’,来顺高呼‘姑太太’。
身份、背景、立场、目的,都有可能导致称呼的变化。
宝二爷依旧是宝二爷,但这并不妨碍来旺叫他‘宝三爷’,更不妨碍来顺给宝玉当长随时,也该一口一个‘宝二爷’的称呼。
因为当时来顺的首要身份,是二房的奴仆,是贾宝玉的人。
再举个夸张的例子:
别人管我叔叔叫‘二哥’,那是尊称;我也跟着叫‘二哥’,那是找打;如果我爹也跟着叫他‘二哥’,他就得琢磨自己是不是得罪我爹了。】
【第二更,求票。】
伤口骤然遭此重击,来顺仿佛被人从后面捅了一刀,身不由己的往前扑跌,错非是正抓着车棚,险些就滚到车轮底下去了。
等他好容易稳住身形,咬牙切齿的回头望去,就见个浓眉大眼的公子哥儿,正捻着指头混不吝的咧开大嘴。
瞧他那架势,似是要把指头放进去嗦两口!
不过看清来顺的长相后,这厮立刻又把手拢回了袖子里,满脸嫌弃的咋舌道:“爷只当荣国府的小厮个个出挑呢,怎也有你这样的粗汉?糟践了,当真是糟践了!”
说着,又无限惋惜的朝来顺身后扫量,一副‘如此天地之美物,却不慎长了张脸’的慨叹模样。
靠~
粗有什么不好?
老子这是豪迈风,是阳刚之美!
来顺掩着后臀恨的咬牙切齿,若非已经猜出了这公子哥的身份,说不得就要扑上去将他暴捶一通。
“表少爷。”
这时就听何三戏谑道:“我这来顺兄弟自小长在王家,自然跟咱们荣国府土生土长的有些不同。”
顿了顿,又补了句:“他那是被打肿了,却不是天生的好腚。”
果然是薛蟠!
这憨货多半就是趁着薛姨妈会客,偷偷溜出来与何三鬼混。
彼此身份悬殊,来顺也只能先把这事儿刻在心底,准备等日后寻到机会,再让这厮知道自己的厉害。
“你就是来顺?”
这时薛蟠又斜了来顺一眼,惫懒的半倚在车棚上,不屑道:“我还道前些日子惊动阖府上下的,能是个什么人物呢。”
瞧他满脸‘就这、就这’的表情,来顺险些肺都气炸了,好容易挤出一丝笑容,回道:“跟表少爷比,我自然算不得什么人物。”
来顺说这等话,本是有意要缓和气氛,可见薛蟠听完之后,愈发不拿自己当一回事的样子,他的火气反倒彻底压不住了。
他毕竟不是真正的家奴,更没养成逆来顺受的习惯。
翻了翻前世今生的记忆,来顺就决定冒些风险,打掉薛蟠的嚣张气焰,也免得再被这憨货视作猪狗!
“方才何三哥说的不错。”
就听他道:“我与旁人不同,自小长在王家,逢年过节总要去那边儿走一遭,托二奶奶的福,倒是常能见着老爷、夫人——说起来,上回太尉老爷还曾问起表少爷呢。”
薛蟠起初对来顺的话,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待听到末尾时,却像是骤然通了电似的,一个激灵挺直了腰板,脸上的混不吝也换做了忐忑不安。
“舅、舅舅问起过我?”
他咽了唾沫,紧张的问:“那你当时是怎么回的话?”
成了!
作为原书中最村俗的男性角色,来顺对薛蟠印象颇深,所以依稀记得他最怕舅舅王子腾。
如今拿来一试,果然效果非凡。
这也多亏了来家的出身背景,若换个荣国府土生土长的,想扯这虎皮怕也没人肯信。
迎着薛蟠不安的目光,来顺缓缓收敛了笑容,正色道:“上回倒没说什么,不过下回要再问起来,我就有的说了!”
薛蟠愣了愣,随即一把揪住来顺的脖领子,怒形于色道:“怎得?!爷摸你一把是抬举你,你还敢在舅舅面前告爷的黑状不成?!”
说着,抡起拳头就待砸个万多桃花开。
“哈哈哈!”
不想来顺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直笑的薛蟠云里雾里,这才道:“表少爷误会了,我这条命都是姨太太给的,莫说只是被拍一下伤口,就算打断我两条腿,我在太尉老爷面前也只会说您的好话!”
薛姨妈救下来顺的事儿,薛蟠自然也知道的。
故而听这一说,那抡起的拳头顿时僵在了半空,一面缓缓松开来顺的衣领,一面讪讪的不知该如何往回找补。
好半晌,薛蟠忽然从袖袋里摸出几件物事,不由分说塞给了来顺,嘴里尬笑道:“也不用什么好话不好话的,等再见了舅舅,你莫提我就成!”
他倒是有些自知之明,晓得就算来顺替自己美言,王子腾多半也不会相信。
来顺摊手一瞧,却是几颗黄灿灿的金瓜子!
这倒真是意外之喜。
不过这些意外之财,却也引来了旁人的觊觎。
“哎我说来顺。”
何三一面驾车,一面用余光打量着那些金瓜子,嘴里酸溜溜的道:“你什么时候见着王太尉的,他老人家不是一直都在南边儿做官么?”
糟了!
听这话,来顺心下就是咯噔一声,他光顾着拿王子腾来压薛蟠,却忘了王子腾一直在南方做官。
眼见薛蟠的眉毛又立了起来,来顺情急之下,脑中忽然闪出一段记忆碎片,却是来旺夫妇在饭桌上,讨论王子腾护送乌西国使者进京的画面。
他也不及细想,就脱口而出:“谁说太尉一直在南边儿了,夏天的时候明明回京小住过几日!”
之前想到拿王子腾压薛蟠,是凭借着前世对红楼一书的印象,这回却是‘原主’的记忆,主动跳出来救场了。
而薛蟠经他一提醒,也想起夏天时,舅舅的确曾奉命回京述职,因来去匆匆又刻意低调,就连自己都是事后才得知此事的。
这一来,反倒坐实了来顺与王家关系匪浅。
而眼见薛蟠的面色再次缓和下来,来顺心下不由暗叫侥幸——也亏得王子腾进京后,曾通过来旺夫妇和女儿互通消息,否则这一关怕是说什么也过不去了。
他一面提醒自己日后要更加谨慎,一面斜藐着何三,鄙夷道:“何三哥,你这气人有笑人无的毛病,怎么就改不了了?那金瓜子又不是从你嘴里抢的,瞧你这急赤白咧张口就咬的!”
原本还想着能不得罪这等小人,就尽量不要得罪,谁成想这厮只因为见钱眼开,就毫不犹豫给自己使绊子。
既然这样,还惯着他作甚?
“呵呵……”
何三嘿嘿一笑,半真半假的埋怨着:“我这鞍前马后的伺候了好几回,还没得着表少爷重赏呢,你小子两句轻飘飘的话……”
啪~
还未等他把话说完,薛蟠一巴掌盖在他后脑勺上,骂咧咧的呵斥道:“狗c的玩意儿,这又是挑拨又是抱怨的,难道爷还亏待你了不成?!”
说着,又是一巴掌抽了上去。
方才来顺那一番‘唱念做打’,让薛蟠几次火冒三丈,偏又没能发泄出来,现如今寻到由头,便一股脑倾泻到了何三身上。
何三被打懵了,下意识的扯紧了缰绳,那挽马唏律律的暴叫一声,顺势就来了个急刹车。
来顺依旧抓着车棚,倒还没怎得。
薛蟠却是被惯性推得往前一扑,下巴正好磕在何三肩上。
这下他愈发恼了,抡圆了巴掌劈头盖脸的又是一通乱打,嘴里骂道:“好你个狗奴才,真是反了你了!”
“小的不是故意……哎呦!小的知……啊!小的知错了,求表少爷饶了小的吧!”
何三一边惨叫一边求饶,怎奈薛蟠惯是个不饶人的,最后还是来顺出面劝说,薛蟠这才悻悻罢手。
最后又啐了何三一口,他转头冲来顺笑道:“还是你知情识趣,可惜就是生的‘莽撞’了些,不然爷倒乐意跟你再亲近亲近。”
起初见面时,来顺在薛蟠眼中远不及何三,现如今却是节节高升,非但已经大大超过了何三,甚至在薛蟠潜意识里,已经成为了需要拉拢的存在。
不过对于他所谓的‘亲近’,来顺却是敬谢不敏。
同时更暗暗庆幸自己生的粗豪,不像很多穿越者那样油头粉面,否则想在这红楼世界里保住后庭,怕是千难万难。
此后来顺又婉拒了薛蟠的邀请,宁肯蹲在车辕上吹风,也不愿和这10号选手同处一室。
而经过方才那一通胖揍,何三也蔫蔫的没了言语,于是随着马车再次默默上路,来顺就把注意力集中到了路旁的店铺上。
人生在世不过‘名利’二字。
迅速扬名的设想既然已经胎死腹中了,接下来少不得就要从‘利’字上想办法。
如果可以迅速积累一笔巨大的财富,或许就能设法‘赎买’个自由之身了。
【ps:何三出自后四十回,先后两次登场,一次是打架闹事;一次是赌输了钱,趁着贾母刚过世,勾结贼人去府里打劫——写他见财起意、翻脸无情,非是凭空杜撰。
另:本书仍沿用王熙凤和王子腾是父女关系的设定。】
来顺沿途刻意关注路旁的店铺,原是想从中找出一条发财的门路,可这一路行来,除了瞧的两眼发花之外,就再没别的收获了。
因为穿越小说里常出现的那些发明创造,在这街上早已是司空见惯人所共知。
夏太祖真是不给后人留活路啊!
正这般慨叹着,马车就拐入了一条斜街,街上熙熙攘攘围了许多百姓不说,影影绰绰还能扫见几个戎装军汉。
何三放缓了车速,回头招呼道:“表少爷,四方馆街到了!”
这四方馆乃是鸿胪寺下辖机构,专司招待外国使者的衣食住行,久而久之,列国商人也多云集于此。
却说薛蟠一脸迷糊的探出头来,见前面被堵的水泄不通,便不悦的骂道:“这群贱胚子倒爱凑热闹,快让他们滚远些,别碍着爷瞧那西洋景!”
呵呵~
他倒好意思说别人爱凑热闹。
何三倒是听话的紧,驱车赶到近处,把那鞭子抡圆了一甩,大声吆喝道:“都特娘闪开,别挡了我家公子爷的路!”
这一嗓子倒是惹得不少人回头张望,但真正肯让出去路的却是寥寥无几。
盖因这年头但凡是个遮奢人物,哪个出门不是前呼后拥?
就这一辆马车两个随从,比那南城的破落户也强不了多少,还好意思高声大嗓的赶人?
“恁娘的!”
见此情景,何三骂骂咧咧的,正打算亮出荣国府的招牌,眼角余光瞥到旁边的来顺,立刻又改了主意:“来顺,表少爷都已经吩咐了,你还不赶紧下去开路!”
这厮!
明明是他先使的绊子,如今反倒还记恨上了。
来顺一边腹诽,一边慢条斯理的下了马车,不过他却并没有要去赶人的意思,实是在车辕上蹲了这一路,早颠的浑身酸痛,巴不得赶紧下地活动活动筋骨。
舒展着四肢的同时,他的目光就落在了车轮上,这明明已经装上橡胶轮胎了,行驶时怎么还是如此颠簸?
仔细一瞧,倒真让来顺看出些蹊跷来。
他狐疑的上前,在那轮胎上用力掐了掐,发现果然和自己猜的一样,是实心轮胎。
不应该啊!
从实心轮胎进化到充气轮胎,对别人来说可能还需要灵感迸发什么的,可对穿越者而言,却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这既然都已经搞出橡胶轮胎了,为什么不干脆一步到位呢?
“来顺、来顺,你发什么癔症呢?赶紧把这些闲人赶开,别让表少爷等急了!”
这时何三见他迟迟没有动作,反围着车轮上下打量,不由得连声催促起来。
来顺也只得把疑惑暂且压在了心底,抬头看看前面层层叠叠的人群,他沉吟片刻,忽然问何三:“有个叫孙绍宗的,你可还记得?”
“你是说孙二?”
何三愣了愣,脱口道:“他以前常跟孙大来咱们府上打秋风,自小与咱们都是熟惯了的。”
说到这里,何三不由狐疑起来:“你这好端端的提他作甚?那厮打从前年高中武举,又补了龙禁卫的缺,就跟咱们不是一路人了。”
在龙禁卫当官,又是原主认识的人,那就错不了了!
来顺想到这里,又忍不住瞥了何三一眼,这厮之前还口口声声质问自己,是不是没有看过报纸呢,现下想来,只怕他才是没看过的,至少是没仔细看过。
“啰嗦什么呢?!”
这时车帘一挑,薛蟠满脸不耐烦的探出头来,冲着何三骂道:“你这狗才,还不赶紧把车赶过去!”
“表少爷,不是我……”
“表少爷。”
何三正想把黑锅扣在来顺头上,来顺却抢先道:“就算赶开这些看热闹的闲人,前面也还有官兵守着呢——您要真想看那西洋景,我倒是有个主意。”
以薛蟠那最是不耐烦的性子,若换成何三说这话,怕是半路就被他打断了。
但因之前那番拿捏,他却是强忍着听来顺说完,这才急吼吼的催促:“有什么馊主意就赶紧说,别跟爷这儿打哑谜!”
一边说着,一边扶着车棚,站到了车辕上,伸长了脖颈往里面张望。
“劳烦表少爷在此稍候,我要先去准备些东西才成。”
来顺说着,辨认了一下方位,就朝街口拐角处走去。
约莫一刻钟之后,这才见他匆匆回来。
薛蟠早不耐烦到了极点,火冒三丈的跳下车,正要对来顺破口大骂,却突然发现来顺怀里正捧着一堆香烛纸钱。
“你这是做什么?”
惊愕之下,薛蟠倒忘了发火,只是皱眉道:“这不年不节的,你也不怕晦气!”
“这就是我想到的办法。”
来顺正色道:“您在车上坐稳了,且看我如何开路。”
等薛蟠半信半疑的回到车上,他又绕到马前,深吸了一口气,扬声喊道:“听说朝廷要驱逐乌西国人,我家公子特来吊唁好友亡魂,还请诸位父老乡亲让一让了!”
这一声造成的轰动,自是远在何三之上。
眼见无数人回头望来,来顺托高了怀里的纸钱香烛,又喊道:“我家公子的好友,正是朝廷派去茜香国,又被乌西洋夷所杀的使者之一!还请诸位父老乡亲行个方便,让我们能吊唁为国殉难的英灵!”
原本喧嚣的街上,突然就安静了许多。
紧接着人头耸动,不多时便闪出了一条通路。
来顺大步向前,后面何三也忙驱车紧跟,等穿过这重重人海,就见某个充满异域风情的馆舍前,正一外一内布设着两道警戒线。
外面那道警戒线,都是拿着刀枪的差役,目的是阻吓围观群众。
内圈的警戒线,却是由荷枪实弹龙禁卫组成,主要是对馆舍内部进行监控。
眼见来顺捧着纸钱香烛,引着一辆马车来到近前,那些衙役们都有些不知所措。
为首的正想上前探问,来顺已然再次扬声高呼:“我家公子是荣国府的表少爷,专为吊唁好友孙绍宗孙校尉而来!”
话音未落,后面何三先就惊呼一声:“什么?孙二死了?!”
幸亏他的声音不大,虽然有几个衙役听在耳中,但内圈的龙禁卫们却只听到了来顺的高呼。
于是内圈也是一阵骚动,不多时有个挂着蓝底铜穗胸章的军官越众而出,冲着车上拱手问:“可是故紫薇舍人家的大公子?”
薛蟠跳下车,粗疏的还了一礼,倨傲道:“正是薛某!”
说着,就又伸长了脖子往里张望。
这厮可真是……
来顺自己虽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可对薛蟠这等精虫上脑的举动,仍是无语的紧。
唯恐那军官生疑,他忙又搭腔道:“这位大人,我家公子与孙校尉是至交,听说朝廷要驱逐乌西国人,所以特来告慰孙校尉的在天之灵。”
说着,往那馆舍门前一指:“我们也不进去,就在外面祷告一番,给孙校尉烧些纸钱就成。”
那军官其实已经瞧出了异样,可方才对过‘暗号’,知道来人确系荣国府的表少爷无疑。
而据他所知,这位还是王太尉的外甥。
故而略一犹豫,那军官便慨然道:“我等与孙校尉俱是军中袍泽,既然薛公子是来祭奠他的,我韩帮就算担些关系又如何?!”
这韩帮刻意通名,无外乎是想卖薛蟠个人情。
可薛蟠满脑都是番婆子、西洋景,那顾得上细究他说了些什么,听出是放行的意思,就急吼吼往里闯。
那军官无奈,也只能跟上去替他开路。
一行四人到了那馆舍门前,来顺把纸钱香烛都摆在地上,又向那军官讨了火折子。
正打算招呼薛蟠先做做样子,可一抬头,却发现这厮正涎着脸,直愣愣的盯着二楼阳台上某个洋装妇人。
来顺也跟着扫了一眼,却不过是中人之姿,不说旁的,单只薛姨妈就能把她甩出好几条街。
勉强称得上特色的,也就是那金发蓝瞳了。
唉~
真是没见过世面!
来顺索然无味的点燃香烛,在地上画了个带缺口的圆圈,然后搓开一叠纸钱引着了,口中念念有词:“孙二哥,这些纸钱你就收了吧,若是在地府黄泉里遇见来顺,也别忘了分他一些。”
这孙二既是‘原主’的熟人,又是为国捐躯而死,吊唁一番也是应该的。
正念叨着,耳边突然传来几句叽里咕噜的鸟语,偏来顺还听懂了大半。
“他们在做什么?”
“大概是某种巫术吧?”
“这些蒙昧的东方人!恐怕也只有战争,才能让他们认清现实了!”
来顺循声望去,却见阳台上又多了几个乌西洋夷,大概是以为夏国人听不懂他们的母语,对那高高在上的嚣张言论毫不掩饰。
“真的要开战了?是不是仓促了些,这夏国毕竟不是茜香和真腊能比的。”
“怎么?你难道认为英勇无畏的帝国军队,会被夏国人的灌c枪打败?”
“哈哈,这些夏国人真是太可笑了,从来都是用嘴巴吃东西,也只有卑贱的东方人才会想到用“屁股”吃东西!”
什么g肠枪?
什么嘴巴、屁股的?
来顺开始听的满头雾水,后来偷眼观察了龙禁卫士兵携带的火枪,这才恍然大悟。
感情他们说的是装填子弹的方式。
夏国用的火枪是后装型,而这些乌西人的火枪,显然还是原始的前装型。
这倒并不奇怪,夏太祖搞出那么多‘发明’,自然不会忘了改进武器装备,所以夏过的火器领先于列国,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可乌西人用着前装枪,却反而取笑夏国的后装枪,这就有点儿搞笑了。
偏他们还居高临下洋洋自得,甚至恨不能立刻对夏国宣战。
夏国的敌人要都是这种货色。
那我大夏岂不是……
【诸位,此孙二非彼孙二,别忘了《名侦探》一开局,真正的孙绍宗就已经死在茜香国了。
这就是个平行世界梗,为毛还有人因为这个,发私信向我抗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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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被哪番婆子激起了火气,从四方馆街出来,薛蟠就闹着要去找乐子。
来顺起初倒也并不反对,既然已经到了古代,总该品鉴一下传统技艺——再说老让胡婆婆洗床单,他这心里也实在过意不去。
却不想薛蟠竟是要去什么象姑馆。
等问清楚那地方是做什么的,来顺就把头摇的拨浪鼓一般。
最后好说歹说,才劝得薛蟠悻悻而归。
…………
宁荣街,私巷口。
目送薛蟠的身影消失在门内,来顺这刚一转头,就见何三正目光灼灼的盯着自己。
“兄弟。”
就听这厮没皮没脸道:“要没哥哥我,你也得不着表少爷的赏,这好处你可不能一个人独吞!”
来顺闻言,对他无语的翻了个白眼,然后二话不说抬腿就走。
“兄弟、来顺!你别走啊!回来……”
何三在后面追着喊了几声,渐渐也就没了动静。
来顺只当他是放弃了,可沿着宁荣街往西刚走出百十步远,后面就又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
都不用回头,就知道是何三驾车追上来了。
这厮是属牛皮糖的么?
来顺暗暗加快脚步,心下拿定了主意,不管他说些什么,全都当做耳旁风。
“你走这么快作甚?”
何三驱车与他并行,先是抱怨了两句,见来顺理也不理,只得放软了语气道:“好好好,那金瓜子我也不争了,你小子拿些出来当本钱,咱们哥俩一道发财总可以吧?”
见来顺仍肯不睬他,何三有些急了,看看四下无人,压着嗓子道:“你别瞧那锅炉房的差事,在府里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其实大有油水可捞!”
“往年这油水都归了管事的,可咱们兄弟又不是那没依仗的,凭来旺叔和我干爹的名头,别说只是分润些好处,就一股脑全抢过来,也是理所应当的!”
呵呵~
怪不得当初在梨香院门口,他听说自己被派去锅炉房做工时,就突然眼前一亮呢,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
且不说断人财路的事儿,岂会如此简单容易又绝无后患;也不提这厮想让自家冲锋在前,他好躲在后面从中渔利。
就算真能轻松捞着好处,又能如何?
来顺如今的目标是尽快脱离奴籍,若贪图小利被府里拿住短处,再想脱身岂非难上加难?
况且他又不是没有赚钱的门路,甚至就连启动资金都准备好了。
因此听完何三这番大论,来顺非但没有半点动心,反而愈发坚定了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想法。
故此再度加紧脚步,从荣国府正门一掠而过。
“哎、哎!你小子站住!”
何三边赶车紧追,边恼道:“就那仨瓜俩仔你就满足了?!我告诉你,你特娘这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等锅炉房的好处全归了别人,你怕是哭都找不着调!”
两人一前一后渐行渐远。
那正门前的石狮子后面,却悄悄转出个妇人来,就见她约莫二十七八岁的年纪,深深的梨涡高高的颧骨,周身拾掇的一尘不染,偏两只杏核眼里满是疲态。
“呸,不知死的货!”
她望着二人远去的背影,咬牙啐道:“都被罚去烧锅炉了,还想着要捞好处,那晚果然是打的轻了!”
…………
却说来顺好不容易摆脱了何三,也没精神再去逛什么奉公市,径自回到了位于宁荣后巷的家中。
听到院门响动,胡婆婆立刻从东厢探出头来,见是来顺回来了,她忙招呼道:“哥儿可算是回来了,你爹在堂屋呢——你们爷俩再等一会儿,午饭这就好了。”
这东厢的外间是厨房,里间是祖孙二人的卧室。
“您这一说,我倒真饿了。”
来顺冲她一笑,随即挺直了腰板走进堂屋,谁知便宜老子却不在厅中,要么是悄悄出门了,要么就是在东间卧室里。
来顺略一犹豫,就先钻进了自己的西屋。
进屋后他将衣领扒开,从脖子上摘下个用红绳系着的荷包,托在掌心随手一掂,就听里面叮当作响。
这里面装的是两枚金瓜子,以及一些散碎银子和十几枚大钱——金瓜子原是三个,买香烛纸钱时化开了一枚。
按市价,半两重的金瓜子能兑八两银子,三枚就是二十四两。
买香烛纸钱用去不到一两三钱银子,现下还剩余二十二两七钱有余——要知道王夫人的月例银子,也不过才二十两!
手握这笔‘巨款’,来顺顿觉踏实了许多。
正思量着该如何拿钱生钱,就听便宜老子在外间招呼道:“顺儿,你出来一下。”
来顺慌忙把荷包塞到枕头底下,转身正欲出门,忽又觉得不对,再次掀开枕头,才发现那虫二杂文不翼而飞了。
这应该不是胡婆婆的手笔,她大字不识半个,压根没兴趣去翻那报纸。
啧~
来顺不由得面色一苦,硬着头皮去了外间,原本已经准备好要重温一回,施法材料被家长查抄后的****。
可来旺一开口,说的却是:“我已经在打听过了,去年管锅炉房的,是东府的俞禄,今年该轮到咱们西府的人管事儿。”
“我估摸着多半应该是邓好时,他本就管着府里的柴碳采买,如今再兼管一下锅炉房,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儿。”
来顺闻言,心下顿时生出一股暖意。
却原来,他急着去瞧那西洋景的同时,便宜老子却在默默的收集讯息。
“爹~”
来顺动情盯着自家老子,刚打算说几句暖心的话,不想来旺就正色警告道:“这邓好时一贯唯赖大马首是瞻——你娘跟你提过茗烟的事儿吧?既有了这一层过节,难保他不会刻意针对你。”
好家伙~
不过就是家仆们争权夺利罢了,这整的跟宫斗剧一样,当真是‘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
来顺听的头大,忙道:“他就算想针对我,总也要找个由头吧?我到时候小心些,不给他留把柄就是。”
“你要真能说到做到就好了!”
来旺显然对儿子没什么信心,依旧心事重重的在屋里来回踱着步子,半晌,不耐烦的冲儿子一挥手:“行了,你先回屋歇着吧,万事有爹在呢!”
眼见便宜老子这忧心忡忡的样子,来顺无语之余,益发想从一团乱麻的荣国府脱身。
当然,也不能全脱。
最好能留些手尾,等荣国府衰败的时候,也好顺势接收几个惊才绝艳的女子。
唉~
这正妻之位到底给谁好呢?
夜草横财最禁不住嚼用。
盖因来的轻松,去的也就容易。
来顺手握巨款,原想着从此成就一番事业,也好尽快达成自己的小目标。
岂料只在奉公市里逛了半日,便有六七两银子‘不翼而飞’。
这奉公市打从建立之初,就是为了供应国公府的日常所需,正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这么多年下来,早养成了专供富贵闲人们消遣的商业链。
来顺虽算不得富贵闲人,可事实经验证明,被各种剁手节熏陶出来的现代人,单在撒币这一项业务上,并不逊色于古代的纨绔子弟。
事后盘点,除了一坛精酿米酒称得上是物有所值,余者尽是些新奇精巧,却又无甚鸟用的玩意儿。
因鉴于此,来顺也只好默默减少了外出的次数——至少那奉公市是不敢再去了。
当然,这几天他除了撒币之外,也不是一点正事都没干。
通过各种旁敲侧击,他已经搞清楚了,为何这大夏国的轮胎,依旧是实心而非充气的。
却原来夏国开国之前,这大夏境内乃至周遭千里,压根就没有橡胶树的影子。
直到夏太祖登基之初,派人向洋夷重金求购橡胶树种,夏国人也才头一次听说此物。
而真正亲眼目睹,则还要等到六年后,太祖在东南沿海大肆筹建橡胶园,并颁下各种优惠政策的时候。
再然后……
还没等橡胶树长成,夏太祖就先一命呜呼了。
别说充气轮胎没来得及被发明出来,就连现下用的实心轮胎,都是后人慢慢摸索出来的。
说半天……
其实就一个意思,这买卖干得过!
多了不敢说——毕竟仿制难度不高——凭着先发优势赚到第一桶金,应该还是不成问题的。
于是在拿定主意之后,来顺就干劲十足的开始了‘研发’工作。
橡胶水管在大夏国,虽不似实心轮胎那样普及,却也并不难买到,按说只要将其先加热再对接,就能拼出最原始的充气轮胎雏形。
所以来顺原本以为,气门嘴会是自己遇到的第一个难关。
可经过几次尝试之后,却发现事情远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
市面上现成的橡胶管,管壁普遍偏厚偏脆,加热起来相当麻烦,冷却后又极易出现局部龟裂。
以至于先后试了几次,全都以失败告终。
更让来顺沮丧的是,通过这些实验得到的反馈,他发现就算自己勉强成功了,制作出来的充气轮胎,恐怕也不具备实用性。
至少在北方的冬天,不具备任何实用性!
本来就脆的东西,再被烈烈寒风一吹,基本上就等同于定时炸弹,每一次受到外力挤压变形,都有可能会导致爆胎。
要么,找到更有韧性的材料。
要么,把它弄去南方凑合卖。
可这两种解决办法,顺那一样都做不到!
但他又不甘心就此作罢。
明明未来可期,又已经投入了不少精力,怎能就这么半途而废?
思来想去,也只好向便宜老子寻求援助了。
…………
这日刚吃罢晚饭,来顺就把堂屋大门反锁了,然后将几条‘半成品’摆在了父母面前。
“如此说来。”
听完前因后果,来旺打量着那些卖相极差的残次品,面无表情的问:“你这几天跟魔怔了似的,整日闹的家里乌烟瘴气,就是为了弄个什么车胎出来?”
“是充气轮胎!”
来顺言之凿凿的道:“爹,您信我一回,这东西只要搞成了,绝对是能发财的好买卖!”
见便宜老子不置可否,他忙补充道:“这东西非但能减轻颠簸,用来运货也能拉更多更重的东西,只要搞出来,绝对不愁卖!”
徐氏在一旁,见儿子说的口沫横飞,下意识捏紧了帕子,对丈夫道:“他爹,这事儿……”
来旺一抬手,打断了徐氏的话,然后再次盯着儿子问道:“你的意思是,咱家把这东西弄出来,然后往外发卖?”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吧。”
来顺两手一摊:“我本来想先弄个样品,再和您……”
“糊涂!”
来旺猛地拍案而起,老虎似的前倾着身子瞪圆了眼睛:“你当你是什么人?你当咱家是什么身份?!要说置些房产买几亩薄田,那倒没什么;即便悄悄入股几家铺子,也还说的过去——可这样惹眼的独门买卖,岂是咱家能碰的?!”
说着,他抬手指向门外:“怕是你前脚刚把东西卖出去,后脚咱家就被人给抄了!到时候别说赚来的浮财难保,不被视作背主刁奴当场打杀,都算是咱家祖上积德了!”
便宜老子这骤然爆发,虽打了来顺一个措手不及,但来顺身体里毕竟是个成年人的魂魄,倒还不至于被他唬的说不出话来。
当下忍不住质疑道:“这没偷没抢,靠自己本事赚钱,怎么就……”
说到半截,见非但是便宜老子一脸严正,连母亲徐氏也是肃穆非常,来顺便知方才那话绝非是在玩笑。
这万恶的旧社会,这吃人的奴隶制!
来顺一时出离的愤怒,忍不住在心底发出了血泪控诉。
但他可没革命先烈那种觉悟,更不会想去推翻什么大山,他要是日后掌了权势,多半也只会喜气洋洋的使奴唤婢,充分彰显自己腐朽堕落的本性。
不过那都是后话。
至少在目前,来顺对剥削阶级还是满腔怨愤的。
迎着父母严肃的目光,他讪讪的争辩道:“这东西其实也没你们想的那么赚钱,等咱们家喝完头汤,后面肯定少不了跟风仿制的。”
“那就更不该如此了!”
徐氏急道:“就算能赚个几百两银子又如何?咱家又不缺……”
“咳!”
便宜老子干咳着横了她一眼,徐氏这才不情不愿的收住了话头。
但听这意思,来家竟是家底颇丰,否则怎敢不把几百两银子放在眼里?
这让来顺的挫败感更浓了。
自家父母坐拥千贯家财,却依旧在荣国府为奴为婢,这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也意味着‘赎买’脱籍的成本,远远高于自己的预测。
偏偏自主创业的路,又被便宜老子给否决了。
他一时心灰意懒,默默拿起那几条破水管,起身道:“我知道了,就当我刚刚什么都没说过吧。”
转身刚要回西屋,来旺却忽然一声低喝:“给我回来!”
他诧异回头,就听便宜老子道:“我又没说这事儿做不得。”
来顺不由愕然。
便宜老子的态度却是愈发笃定:“如果这东西真能有诸多好处,那么只需换个做法,此事就大有可为!”
“什么做法?”
“把这事儿禀报给二奶奶!”
来旺离开方桌,一面在客厅来回踱步,一面慷慨谋划道:“二奶奶自掌家以来,看似烈火油烹,实则处处漏风,落下的亏空是一年比一年多!”
“为了维持体面,她甚至不得不拿下人的月钱去外面放贷——此时若能献上一条光明正大的财路,二奶奶必然如获至宝,然后倾尽全力去推动!”
“北有国公府,南有王太尉,再加上薛家的财力和销路,这生意未必就做不成独门买卖!”
“届时咱家作为始作俑者,自然可以代表二奶奶参与其中,分润些长久的好处。”
“而为父也能在府里更进一步,不说和赖大分庭抗礼,起码也不会再弱于那林之孝、吴新登!”
这一番慷慨激昂的长篇大论,彻底把来顺给镇住了。
在他心里,便宜老子就是胸无大志自甘堕落的典型,谁成想竟还有这般的格局!
不过……
便宜老子这番谋划,虽然既占了面子又占了里子,可却偏偏和自己脱籍的设想南辕北辙。
别说和林之孝、吴新登并肩,就算能取代赖家又如何,还不是要靠几代人做牛做马,才能搏了一个脱籍的恩典?
这地位越高,脱身就越难!
“顺儿,这些都是后话。”
这时来旺停在了儿子面前,目光灼灼的道:“现在最重要的是,先把东西做出来,然后再想法子让人一眼就能看出它的好处!”
不等来顺回应,他又断然道:“你且安心去锅炉房报道,材料的事儿我来想法子——记得,千万不要对外人提及此事!”
事到如今,来顺还能说什么,也只能怏怏的应了声‘是’。
唉~
气冷抖!
自己究竟要怎么做,才能顺利脱籍呢?!
转眼到了初十。
这日一早,来顺就在家人的簇拥下出了院门。
来旺夫妇倒还没什么,胡婆婆却把锅炉房臆想成了人间地狱,泪眼婆娑的嘱托栓柱,叫他在私巷门口片刻不离,但凡有个风吹草动,就赶紧回来报信儿。
被她这一哭,来顺就觉得自己不像是去锅炉房,而是要直奔火葬场。
好在离开后巷,气氛就轻松了不少。
不过栓柱的精气神,也肉眼可见的萎靡下来。
先前几日,来顺忙着搞发明创造,倒是没怎么关注过他,现下回想起来,这小子貌似最近一直都是萎靡不振的样子。
再往前一刨,来顺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当下二话不说,找准他后脑勺就是一巴掌!
“哎呦!”
栓柱被打了个趔趄,抬头茫然的问来顺:“来顺哥,你打我作甚?”
“虫二杂文。”
来顺淡淡的吐出四个字,却发现栓柱仍是一脸茫然。
难道自己错怪他了?
想了想,来顺改口道:“那份画了好几个女人的报纸!”
这下栓柱的脸腾一下子就红了,讷讷的低下头再不敢看来顺。
啧~
他比来顺还小着几岁,如今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半大孩子,又生在讯息鼻塞的年代,骤然接触三版女郎这种刺激,也难怪会把持不住,以至伤神伤身。
这一怪来顺不够谨慎,当着他的面藏东西。
二来就该怪朝廷了,报纸办的这么奔放,也不搞个分级制度,这不是坑害祖国花朵么?
有心警示他几句,可时间地点都不太对。
还是回头找个机会,再专门给他普及健康常识吧。
略过这小小的插曲不提。
却说主仆二人到了私巷入口,栓柱抄着手寻了个背风的所在,来顺则是刷脸过了门禁,直奔巷底的锅炉房。
走进那灰扑扑的院子,就见西墙下已经站了不少人,正三三两两的闲话家常。
这些人年纪普遍偏大,脸色更是一个比一个晦气——毕竟只有受排挤的,又或是犯了错的,才会被打发到锅炉房出苦力。
相比之下,衣着整洁面色红润的来顺,反倒成了这锅炉房里的异类。
在来顺观察这些人的同时,他们也都纷纷对来顺侧目以对,就凭那整齐划一的‘阴间滤镜’,等闲少年多半会被吓得踌躇不前。
但来顺自然不怕这个。
施施然往前凑了几步,正待主动通名报姓,却忽然发现人群后面,竟还蹲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
来顺不由就是一愣。
这老爷子怎么看也得有七十往上了,不是说古人最讲究尊老么,怎么这么大岁数还给派到锅炉房做杂役?
“你就是顺哥儿吧?”
就在他愣神的当口,两个抄着手的中年汉子主动迎了上来,笑着介绍道:“他是张炳,我叫赵益,来管家平常对我们颇多照应,哥儿在这锅炉房里要是遇到什么难处,尽管张口就是。”
怪不得便宜老子连送都懒得送,原来早就已经安排好了‘内应’。
虽说来顺觉得凭自己的能力,在这锅炉房立足并不难,但既然有现成的帮手,他也不会矫情排斥。
当下也笑着拱手道:“张大哥、赵大哥,以后有劳您二位多多照应了。”
“好说、好说,顺哥儿莫太客气!”
看张炳、赵益谄媚的态度,便宜老子应是许下了不少好处。
三人边客套寒暄着,边往西墙下走去,恰巧就停在了那老汉不远处。
来顺耐不住好奇,冲那老汉微微一扬下巴,压低声音问道:“这老人家是怎么回事?也是跟咱们一样,来这里卖力气的?”
张炳瞥了那老汉一眼,幸灾乐祸的道:“那是东府的焦大,听说这老东西当初喝醉了撒泼,差点冲撞到二奶奶和宝二爷。”
“因为这,珍大爷原想把他打发到城外庄子里养老,不想这老东西死活不肯,说什么年轻时曾发过誓,一辈子都要守着宁国府。”
“这不,跟主子闹了好几个月,最后就落到咱们这儿来了——真不知他究竟图个什么!”
竟是焦大!
凡是看过红楼原书的,应该都对他印象颇深。
舍命救主的经历,辛辣刚直的脾气,短短几段文字,便成功刻画出了一个曾经铁骨铮铮,现如今英雄迟暮的忠仆形象。
当初来顺看书时,只是为了应付老师布置的课外作业,对书中人物全然没有半分共情,也唯独看到这焦大出场时,才触动了些肺腑之情。
如今冷不丁突然见到真人,给他带来的冲击,倒比见到薛姨妈时还大了不少。
此情此景,真是……
“你瞅啥?!”
这时焦大突然缓缓起身,吹胡子瞪眼的喝问来顺:“你小子贼头贼脑的,莫不是想看你焦爷爷的笑话?!”
来顺:“……”
他这正哀其不幸呢,谁成想焦大就冲着他来了。
单凭这炮仗脾气,也难怪他偌大的功劳,却落到如今这步田地。
来顺虽不是贱皮子,可对这焦大毕竟存了三分敬意,故而倒也没恼,只是笑道:“我听说您老曾跟国公爷上过战场,这不是头回撞见,有些好奇么。”
焦大闻言,又盯着来顺看了半晌,忽然冷笑道:“我又不是那练摊耍嘴子的,想听故事自个去茶馆,大爷这儿不伺候你!”
说着,把脊梁骨往墙上一贴,又缓缓的蹲了回去。
来顺再一次无语。
“顺哥儿,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赵益这时过来把来顺拉到了一旁,手指着院门口道:“瞧,铺排差事的来了!”
循他所指,就见个二十出头的青壮男子,大模大样的走进了院子,粗声高嗓的吆喝:“都过来、都过来,我有话要交代!”
按照便宜老子提供的情报,这人应该不是柴碳管事邓好时,而是他的跟班王柱儿。
这等人在荣国府里,原是没什么牌面的,但在锅炉房却颇有一呼百应的派头。
十二个锅炉房杂役,立刻就有十一个围了上去,只那焦大充耳不闻,依旧抄着手蹲在墙角。
“哎!”
王柱儿见状脸色就是一沉,不耐烦的催促道:“那老头,说你呢,还不赶紧过来。”
焦大抬头瞥了他一眼,嗤鼻道:“哪个裤裆没缝好,露出你这么个玩意儿?针尖粗细的东西,还敢冲你焦爷爷挺腰子!”
这焦大还真逮谁怼谁!
听他骂的有趣,来顺险些笑出声来。
“你个老东西骂谁呢?!”
可王柱儿却是彻底恼了,撸胳膊挽袖子直奔焦大。
那张炳赵益等人都在一旁瞧热闹,全然没有要阻拦的意思。
可来顺却有些按捺不住。
虽说这事儿纯属焦大自找的,但这老头毕竟是他在红楼梦中,唯一投注过真情实感的角色。
尤其他都七八十岁了,真要是和王柱儿动起手来,怕是不死也没几日好活的。
略一犹豫,来顺便闪身拦在了王柱儿面前,嘴里劝道:“柱儿哥,这就是老糊涂一个,你跟他较什么真儿?来来来,大伙儿都等着你训话呢。”
说着,又把王柱儿拉回了人群当中。
要换成旁人出面,王柱儿未必就肯善罢甘休,可发现挺身而出的是来顺,他也只好偃旗息鼓——给来管家的儿子一个面子,不跌份儿!
重新回到人群正中,王柱儿清了清嗓子,扬声道:“邓管家贵人事忙,今儿实在无暇分身,所以让我先给你们铺排差事——两天,两天之内你们必须把这院子打扫的一尘不染,连锅炉里面都得清理干净!”
“到时候邓管家过来验看,要是有一丁点不满意,仔细你们的皮!”
说完,他瞪圆了眼环视众人,内中却独独略过了来顺。
而这会儿功夫,又有几个杂役送来了笤帚簸箕、抹布铁锹等物,乱糟糟堆在了众人面前。
王柱儿顺势把手一摆:“行了,都别愣着,赶紧开始干活吧。”
等他说完,所有人却都望向了来顺。
来顺起初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后来在张炳的提醒下,头一个上前抓起把扫帚,后面众人这才一哄而上,争抢清闲的活计。
唉~
果然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阶级。
来顺拄着扫帚正自感慨,忽然觉察到有人在背后窥探自己,回头望去,恰与那焦大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来顺冲他笑了笑。
焦大却冷哼一声,嗤鼻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来顺:“……”
来顺虽然对焦大另眼相看,却也不至于非要拿热脸去贴冷屁股,此后两天当中,对他都是敬而远之。
但与其他人的态度相比,这已经算是非常之友善了。
因为整整两天里,不管旁人如何忙碌,焦大就那么老神在在的靠在墙下晒太阳。
初时瞧在他年事已高的份上,众人也就没太过计较,顶多是有人说两句算话怪话。
焦大要是对此充耳不闻,事情也就到此为止了。
可这老头偏是个嘴臭王者。
别人说他一句,他能骂回十句,而且角度刁钻言辞阴损,从来都不带重样的。
更让人无语的是,这老头好像还有被害妄想症,任是谁上去拉架、劝和,都会被他怼上几句。
这一来二去,得罪的人就更多了。
等到第二天下午,邓好时来验收的时候,锅炉房十个杂役当中,倒有九个出面告发焦大怠工的——剩下那个是吵架时咬了舌头,说不清楚话了。
面对这群情激奋,邓好时却只是轻飘飘瞥了王柱儿一眼,王柱儿立刻越众而出,扯着嗓子呵斥:“吵吵什么、吵吵什么!都给我贴墙站好了,有什么也等邓管家验看完了再说!”
说着,他又示威似的,亮出了手里的鞭子。
众杂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只能不情不愿的,站到了墙根儿底下。
不过他们还是耍了些小心思,焦大这时就在东墙下,他们却偏偏去了西墙根儿。
如此一来,便让焦大显得格外不合群。
不过王柱儿这两天显然也补了课,并未似当初那般针对焦大,只是沉着脸来回巡视,恍似没瞧见焦大一般。
却说来顺混在人群中,就见邓好时漫无目的的四处转了转,然后就停在锅炉房门口,泥胎木塑似的没了动静。
这‘验收’的也忒不走心了吧。
亏赵益等人爬上爬下钻进钻出,废了诺大的心思,才把那两座一人多高的锅炉擦到锃明瓦亮。
正腹诽着,就见个油头粉面男人匆匆而来。
杂役中有出身宁国府的,立刻认出此人正是去年分管锅炉房的俞禄。
那俞禄一进院门,就半真半假的抱怨道:“邓大哥,你可是让小弟好找!”
邓好时也没给他好脸色,背着手冲锅炉房一扬下巴:“去里面说吧。”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锅炉房。
依旧是俞禄抢先开口:“邓大哥,咱可是自小的交情,这眼见今年的煤都快拉来了,你还卡着去年的账不肯交接,该不是想刻意为难兄弟吧?”
邓好时瞥了他一眼,忽的反手拍在他肚皮上。
俞禄夸张的‘哎呦’一声,下意识抬手去捂,却一把抓在个小册子上。
他愣了愣,随即翻开那小册子飞快搜了几眼,然后脸色就变得难看起来。
“这、这……”
捧着那小册子,俞禄支吾道:“哥哥你也是知道的,小弟在我们府里还有一大摊子事儿要张罗,这锅炉房都是下面人代管,谁知他竟吃了熊心豹子胆……”
他正卖力推脱,邓好时不咸不淡的问了句:“你确定要推到你小舅子头上?”
俞禄顿时卡了壳。
邓好时又轻飘飘的补了一句:“你确定能推到你小舅子头上?”
俞禄越发无言以对。
犹豫再三之后,他拢了拢袖子,然后一把攥住邓好时的右手,嘴里激动道:“哥哥,咱们自小的交情,你可千万得拉兄弟一把!”
邓好时低头扫了一眼,脸上的冷漠就化开了大半,幽幽叹道:“罢了,谁让我这人念旧呢,那账就先别交接了。”
头半截话听的俞禄喜笑颜开,后半截话却又让他的笑容僵了脸上。
他瞪大了眼睛,紧攥着袖口颤声道:“哥哥,这、这可不少啦!”
“瞧你那出息。”
邓好时横了他一眼,哂笑道:“但凡我不挑你的错,谁还能查到你头上不成?”
“可等明年……”
“明年这锅炉房不是你管?”
“这、这谁能说的准,我们府里……”
“明年应该是你管,也必须是你管!”
邓好时在他肩头轻轻一推,不容置疑的道:“走了,我一会儿还有事要向大总管禀报呢。”
说着,迈步向外走去。
俞禄见状,也只能苦着脸跟在他身后。
到了门口,邓好时脚步一顿,回头又补了句:“明年别用你小舅子了,换个好拿捏、牵扯少的。”
不等俞禄回应,他便迈步到了院里。
…………
俞禄又匆匆的去了。
邓好时背着手来到众人面前,随口交代道:“收拾的还算齐整,也算你们用心了,明儿白天不用来,等吃了晚饭再过来。”
说完,他就转身而去。
见他半句不提焦大的事儿,杂役们又是失望又是沮丧,不想邓好时走出十来步远,忽又回头望向众人。
众人见状,都以为来了希望。
但邓好时一开口,却是招呼道:“来顺,过来一下。”
来顺先是一愣,随即忙越众而出,快步来到邓好时面前,虽见对方满脸慈祥笑意,却还是小心应对道:“邓管家,不知您找我过来,可是有什么要吩咐的。”
“这么拘束干嘛。”
邓好时笑容可掬的问:“这两天可还习惯?我跟你爹也是老相识了,有什么不适应的地方,尽管跟你邓叔说。”
要真是十五六岁的愣头青,多半就被他给哄骗了。
但来顺可不会忘记,邓好时之前在院子里停留了许久,却未曾对自己有半点关注。
这前倨后恭的,必有所图!
他心下暗暗提高了警惕,面上却装出一脸憨像,挠头道:“多劳世叔惦记了,我起初还真有些不适应,不过这两天跟着大家伙一块忙活,倒也已经习惯了。”
“那就好、那就好。”
邓好时一脸欣慰:“我听说二奶奶把你派过来,就一直担心你适应不了,如今看来,倒是为叔小觑你了。”
呵呵~
真要是有这份心,还能连着两天不见踪影?
“世叔,我其实也没做什么……”
来顺悄悄憋气把脸涨红,摆出一副不好意思接受夸赞,又暗喜不已的模样。
“哈哈,跟你邓叔用不着客套。”
邓好时笑的愈发和蔼,越过来顺肩头,看了一眼墙角的杂役们,这才继续道:“你也瞧见了,我在府里还一大摊子事儿呢,实在没工夫盯着这边儿,原本就琢磨着,找个合适的人代管。”
说着,用左手拍了拍来顺的肩膀:“可巧二奶奶就把你派来了,旁的就不说了,先替你叔担担胆子,全当是在这里历练历练,往后也好接你爹的位子。”
“这……”
来顺还真没想到,他竟然要提拔自己做个小管事。
但越是这样,来顺越觉得其中必有蹊跷,这天上掉馅饼的事儿,哪那么容易轮到自己头上?
更何况便宜老子曾不止一次说过,与这邓好时并无深交。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想到这里,来顺忙把手乱摇,诚惶诚恐的道:“这怎么使得?!锅炉房的杂役里属我最小,怎么轮也轮不到我头上!”
“有什么使不得的!”
邓好时刻意压低了嗓音,鄙夷道:“就这群酒囊饭袋,斗大的字也未必能认出一箩筐,我哪里放心把差事交给他们?顺哥儿你可是进过蒙学的,就不看你爹的颜面,这差事也非你莫属!”
说着,他往周遭一划拉,夸张的道:“这十几号人,诺大个院子,也只有交到你手里我才能安心!”
呵呵~
你怎么不说这‘诺大的江山’呢?
来顺正要再次推拒。
邓好时突然把脸一沉:“邓叔这是信得过你,你再推三阻四的,我可要恼了!这事儿就这么定了,等过几日锅炉房开始轮班,你就正式走马上任!”
这一番唱念做打软硬兼施,要换个没见过世面的,还真未必能把持的住。
但来顺穿越之前,也曾在商海中厮混过几年,岂会轻易被他用话术拿住?
当下也摆出大义凛然的模样,重新向邓好时拱手一礼,不卑不亢的道:“世叔的好意,来顺心领了——可我是被二奶奶罚来这里的,要是不好好改过,反爬到别人头上作威作福,岂不是违背了二奶奶的本意?”
说着,他又挤出些笑容:“我这才刚养好伤,世叔就别引逗我犯错了。”
不出所料,这‘二奶奶’的牌面一出,邓好时顿时没了言语。
愣怔了好一会儿,他才意兴阑珊的道:“罢罢罢,是我思量不周,那这事儿就当我没说过。”
说完,就毫不留恋的扬长而去。
等从私巷转入东角门,又顺着游廊到了前院,邓好时才放缓了脚步,皱眉沉吟起来。
方才他是临时起意,想拿来顺做个挡箭牌,却不想一番软硬兼施,来顺却是油盐不进。
起初他只当来顺是被王熙凤吓破了胆。
可现下回想起来,却又似乎并非如此。
莫非……
来旺这个被府里传成笑话的儿子,其实竟是个内秀的主儿?
想起之前曾听人说,是茗烟设计害的来顺,邓好时心下顿时多了几分警惕。
或许……
该再找个机会试他一试。
将这事儿记在心底,邓好时见左右无人,便把一直缩在袖子里的右手摊开,盯着掌心里那根‘大黄鱼’喜笑颜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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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离着傍晚还有一段时间,但在邓好时走后,锅炉房的杂役们其实就可以原地解散了。
毕竟现在还没有正式开工。
可除了来顺之外,十来个杂役就没一个想要早退的,因为他们都惦记着晚上那顿杂面馒头和白菜帮子豆腐汤。
这在荣国府算是最下等的饭菜,可若放在外面,却不是寻常百姓顿顿都能吃上的。
但对来顺而言,就完全没有吸引力了——胡婆婆做的饭,那顿能少得了荤腥?
平常不好搞特殊,这既然有早退的机会,他自然不愿跟众人一起傻等,于是向张炳、赵益告了声罪,就独自出了私巷。
刚到街上,裹着旧棉袄的栓柱就迎了上来,嘴里奇道:“来顺哥,你今儿怎么这么早?”
“早还不好?”
来顺横了他一眼,招呼道:“走了,今儿咱们回家吃顿热乎的!”
“哎!”
栓柱忙脆声应了,连奔带跳的赶上来顺,献宝似的递过去一个小瓷瓶:“来顺哥,我早上帮你带的米酒,你先喝两口暖暖身子吧。”
“少给我献殷勤!”
来顺嘴里说着,却是毫不客气的抢在手里,拧了瓶盖确认是满的,这才仰头灌了一口。
这东西别看是甜口的,后劲儿足着呢,自然得防着栓柱乱喝。
一边咀嚼着甜糯的江米,他一边随口吩咐道:“少在哪儿嬉皮笑脸的,先把我让你记得那些背一遍。”
栓柱的小脸顿时就僵了,讪讪道:“来顺哥,真要背啊?”
“哪你是想喊出来?”
“我背、我背!”
就听这小子臊眉耷眼嘟囔着:“花柳病,生烂疮、流白脓,化污……”
来顺在一旁努力板着脸,笑意却是怎么压不住。
昨儿跟他普及健康常识,这小子却是满脸的不以为然,没奈何,来顺也只能使出杀手锏,骗他说再这么下去肯定会得花柳病。
然后又编了顺口溜逼他背诵。
经这一吓,估计这小子再看到虫二杂文时,就该有心理阴影了。
正憋着笑,旁边的背诵声突的戛然而止,来顺转头见栓柱涨红了脸,畏畏缩缩的望着前面,这才发现街对面多了个古怪的妇人。
说她古怪,倒不是说衣着相貌上有什么奇异之处。
正相反,这妇人拾掇的相当干净,还颇有几分姿色。
只是她也不往前走,却拼命低着头,把那清瘦的身子往墙上贴——这要搁在半夜,来顺就该怀疑她是要穿墙的女鬼了。
话说回来……
这妇人看着有些眼熟,莫非也是‘原主’认识的人?
越过那妇人,来顺正边走边回忆,袖子就被栓柱狠狠扯了扯。
他转头看去,却见这小子的五官都纠结到了一处,颤声问:“来顺哥,她、她刚才是不是听见了?”
应该……
不至于吧?
刚才离着还挺远的。
“不成!我得跟她说道说道!”
来顺只是略一迟疑,栓柱就急的直跺脚,转回头想找那妇人解释解释,却发现对方早飞也似的逃进了私巷里。
“她、她跑了!”
栓柱呆若木鸡,仿佛看到了自己‘社死’的未来。
来顺还挺想跟他说句‘节哀’的,不过考虑到孩子脆弱的小心肝,未必还能禁得住打击。
于是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哈哈笑道:“别傻了,她就算是顺风耳,刚才也不可能听到什么的——赶紧回家,今儿我让婆婆给你加个鸡腿。”
且不论栓柱一路上如何惴惴难安。
却说回到家吃罢晚饭,来顺跟徐氏说了明天夜里上工的事儿,又特意提起那古怪妇人。
徐氏便问:“那妇人生的什么模样?”
“瘦瘦高高的,拾掇的很是干净利落……”
“是不是眼睛很大,颧骨高高的?!”
“对对对。”
来顺点头道:“眼睛没看太清,但颧骨确实挺高的——娘,您认识她?”
“你也认识她!”
徐氏愤愤骂道:“若不是那贱蹄子从中作梗,你又怎会被打的损了魂魄?!”
原来那妇人就是秦显的妻子杨氏。
“原来是她啊。”
来顺这才恍然,不过那杨氏撞见自己,为何显得如此慌张?
难道她当初真是在刻意陷害‘自己’?
这时徐氏又抱怨道:“都说‘女人颧骨高,杀人不用刀’,可这说的是克夫,她倒好,把刀子捅到咱们身上来了!”
“不过她也甭想好过,这些日子娘可没闲着,前前后后教训她好几回,管叫她以后撞见你就绕道走!”
呃~
原来是这么回事。
…………
到了第二天,来顺自在家中养足精神,且无需多提。
却说那秦显之妻杨氏,一早交卸了巡夜的差事,身心俱疲的回转家中。
她家住在宁荣前巷,与来家一样也是三间堂屋,却非但没有厢房,还是兄弟二人共居一处。
长兄秦翊夫妇占了东屋和客厅,秦显和杨氏就只有一间西屋可以容身。
和杨氏预料的一样,此时屋里空荡荡的,压根不见丈夫秦显的踪迹。
打从三年前她被调去巡夜,夫妻二人就聚少离多,但那时女儿尚在家中,身边勉强也还有个藉慰。
可打从今年开春,十岁大的女儿去了琮公子屋里做丫鬟,吃住都在府里之后,这个家就再没有一丝人气了。
唉~
杨氏幽幽叹息着,把身子扔到了炕上。
最近当真诸事不顺,原本为了能调换个好差事,不再做这人不人鬼不鬼的上夜人,她下了好大力气去巴结林之孝家的。
可谁成想林之孝家的刚有些松动,她就莫名其妙的得罪了来家。
现下非但处处被来旺夫妇针对,换差事的谋划也就此没了下文。
莫非……
自己命中注定,就只能过这种守活寡的日子?!
杨氏默默攥紧了拳头,杏核眼里满是不甘与愤恨。
啪啪啪~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有人用力拍门,紧接着就有个妇人粗声大嗓的叫道:“弟妹、弟妹!司棋捎了上好的点心回来,快起来尝尝!”
听出是大嫂王氏的声音,杨氏眼底登时闪过一丝厌恶。
王氏行事素来霸道,她们妯娌这十多年没少起冲突。
不过自从杨氏巡夜拿住来顺,导致来顺差点被打死之后,王氏就突然变得和她亲近起来。
这是因为王氏觉得杨氏此举,为自己娘家出了一口恶气。
可在杨氏看来,若非嫂子王氏的缘故,来家又怎会一口咬定,自己是故意要坑害来顺?
她本就满腔怨愤,如今又身心俱疲,实在懒得跟王氏演什么‘将相和’,于是婉拒道:“嫂子,我方才在府里用过饭了,那点心你们留着吃吧。”
“婶婶。”
却听外面换了个清脆的嗓音:“你还是起来用些吧,待会表弟也要过来呢,他那差事终于有眉目了!”
却是司棋也跟着过来了。
因要托她照顾自家女儿,杨氏倒不好驳侄女的面子,起身刚要开门出去,想起外甥潘又安要来,又下意识的停住了脚。
“那我拾掇拾掇就过去。”
隔着门回了一句,她转身到了梳妆镜前,仔细整理着仪容。
直到一炷香之后,略施脂粉的杨氏才出了家门。
刚到院里,就听客厅传来王氏的抱怨声:“他来作甚?你这死丫头,该不会是和他约好了,才选在今天回来的吧?!”
王氏蛮横,秦家姑奶奶却也不是什么好脾气,这姑嫂二人斗了十几年,说是亲戚胜似仇人。
连带的,王氏对外甥潘又安也是横竖看不惯。
但潘又安不仅长的俊俏,还识文断字能说会道,故而秦翊、司棋父女对他都是另眼相看。
其实杨氏也是如此。
在她看来,若非是身份悬殊,自家外甥未必逊色那宝二爷半点。
所以听说外甥要来,她才会刻意梳妆打扮了一番——要说有红杏出墙之心,那肯定是冤枉她,但多少有些‘女为悦己者容’的意思。
“咳~”
在客厅门外轻咳一声,打断了王氏的抱怨,杨氏这才笑吟吟的走了进去,对扁着嘴闷不做声的司琪道:“你娘就是在家享惯了福,都不知道咱们府里管的有多严,这一里一外,想勾连也难呢。”
司棋与母亲王氏皆生的高大丰壮,但同样的体格,王氏展现出的是膘肥体硕,司棋却当得一句‘品貌风流’。
她听杨氏话里话外帮自己撇清,顿时也来了精神,昂着头呛声道:“就是的,偏你老爱瞎想,我也是在路上撞见姑姑,才晓得他待会儿要来。”
顿了顿,又瞪眼警告:“咱们可先说好了,待会儿你别再胡咧咧,不然……”
“不然怎得?!”
王氏叉腰怒道:“还反了你不成?!”
母女两个正呛呛,外面就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有人在门前问道:“舅舅在家吗?”
话音未落,一个唇红齿白眉清目秀少年,拎着四色点心迈步走了近来,看到杨氏也在屋里,他微微一愣,忙道:“二舅母也在呢。”
这人自然正是秦家外甥潘又安。
司棋麻利的起身,一面熟稔的接过他手里的点心,一面娇声埋怨道:“来我家,你还带什么东西。”
“应当的。”
潘又安一张俊脸上尽是喜气,搓着手跟在司棋身后道:“要不是舅舅帮忙,我那差事也不可能这么快就排上。”
“那也是你有运道!”
司棋一面示意他落座,一面迫不及待的显摆着:“昨天傍晚,邓好时说要找个能写会算的帮衬,林管家当时点出五六个人来,结果那邓好时一眼就相中了表弟!”
“呦~”
王氏看不得女儿这与有荣焉的样子,故意酸道:“刚还说凑巧遇见的,你怎就知道的这么清楚?”
“姑姑说的仔细呗!”
司棋压根不怵母亲,随口怼了一嘴,又欢喜道:“表弟这回可不是做什么杂役,一进府就是个小管事呢!说让你管着哪儿来着?”
最后一句话却是在刻意搭桥,好让潘又安能够亲口炫耀。
可杨氏在旁听了,心下就有些泛酸,她想换差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却从未得到秦家半点助力。
但外甥潘又安想进府当差,秦翊却使尽了人情,否则也不会直接报备到林之孝那里,还一步登天当上了小管事。
正觉着没滋没味儿,忽听潘又安道:“说让我先照管一下锅炉房,其实就是个临时管事,等明年开春……”
“怎么就临时了?!”
司棋打断了潘又安的话,笃定道:“凭你这一身才学,进了府还怕没人赏识?!”
“这……”
潘又安有些窘迫,正要谦虚几句。
杨氏却突然插口问道:“又安,你真被派去锅炉房做管事了?”
“这还能有个假!”
见心上人受到质疑,未等潘又安答话,司棋先就有些恼了。
潘又安也跟着道:“二舅母,按照府里的意思,晚上我就得过去当班了。”
倒是王氏想起了什么,忽的一拍巴掌,惊呼道:“哎呦!来旺家那狗崽子,不就是在锅炉房做杂役吗?!”
说着,一把扯住潘又安道:“又安,这你可不能放过他,必须给你二舅母出出恶气!”
接着就开始数落,说来旺夫妇如何如何的针对杨氏,口口声声催着潘又安报复。
杨氏在一旁听了,却担心会适得其反,小心翼翼的劝道:“来家现下得势,还是别招惹……”
“怕什么!”
王氏立刻打断了她的话,唯恐天下不乱的道:“咱们秦家和潘家也不是好惹的,何况还有我娘家帮衬!”
你娘家要有余力帮衬别人,又怎会被来家抢走大半的权势?
杨氏腹诽着,还待再劝。
潘又安却忽的拍案而起,信誓旦旦道:“二舅母放心,等我找个由头好好教训那来旺一顿,管叫来家再不敢招惹您!”
他却是被王氏鼓动的上了头,想着大舅母难得求自己办事,若能借机讨她欢心,说不得自己和表姐的好事,以后就再没有阻碍了。
而杨氏看惯了他温声细语的乖巧模样,此时骤见他豪气干云的一面,也不由得心生期待。
于是半推半就的道:“要能如此自然最好,只是你千万小心,莫因为我的事儿影响了差事。”
【秦显家的出自六十一回,原文如下:她是园里南角子上夜的,白日里没什么事,所以姑娘不大相识——高高孤拐,大大的眼睛,最干净爽利的。】
【4700字,二合一。】
入夜。
来顺等人在锅炉房凑齐之后,又等了约莫半刻钟的功夫,才见王柱儿姗姗来迟。
他身旁还跟着一人,却并非之前见过的邓好时,而是个极为俊俏的年轻小厮。
“给大家伙儿说一下,这是潘又安。”王柱儿黑着脸,有气无力的介绍道:“以后锅炉房就归他管,你们有什么都跟他说,他办不了的,再去禀报邓管家。”
那日邓好时提出要找人代管锅炉房,随后又被来顺拒绝,王柱儿只当是自己的机会来了,那曾想转天就冒出个潘又安来。
要说他心里没有芥蒂,那绝对是在糊弄鬼。
因此嘴里虽然说着,以后锅炉房归潘又安管,但他却并没有给潘又安开口的机会,紧跟着又道:“今儿让你们上夜,是因为要趁晚上把煤运进来……”
正说着,潘又安就主动抢过了话茬:“宁荣街和这私巷,白天都得紧着府里的贵人们用,所以咱们只能晚上往里运煤——不止如此,还得保证绝不能把路弄脏了,否则咱们有一个算一个,都得吃挂落!”
王柱儿抢着补充道:“脏了路还是轻的,若污了贵人的鞋袜,仔细你们的皮!”
说完,他得意横了潘又安一眼,却见潘又安笑吟吟,似乎一点并不在乎他的僭越。
也是,再怎么抢着说话,这锅炉房毕竟还是潘又安说了算。
王柱儿一时便有些泄气。
这时就见一群库房杂役抬进几卷布来,品字型的堆在院门口。
随即有人嚷道:“谁跟我们回去办个交接?”
“我、我去!”
王柱儿立刻应了,又回头对潘又安道:“后面该怎么安排,早都跟你交代清楚了,这儿我可不管了啊。”
也不等潘又安回应,他便径自跟着库房的人去了。
他走之后,潘又安先隐晦的扫了来顺一眼,这才随手点了两个杂役,让他们将其中一卷布在地上铺开。
这却原来是条七尺宽、三丈长的粗布毯子,布面乌漆嘛黑的,早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
潘又安道:“你当中应该有人知道规矩,不过我还是再讲一遍,两人一队,每队两张毯子,等到了街口,先在煤车前面铺上毯子……”
他一面比划着,如何用两条毯子,交替铺设‘轨道’。
一面又郑重叮咛道:“收起后面毯子的时候,四面都要先拉起来,把掉在上面的碎渣煤灰,全赶到中间去——记住,千万不能用力拍打!”
不得不说,这小子口舌便给、条理分明,倒的确比那王柱儿,更合适担任锅炉房的小管事。
眼见说的差不多了,他就开始点选人手:“你们两个一队,你和他一队,那边儿两个也算一队,还有……”
来顺初时还没察觉出异状,可渐渐地就觉着不对了。
前后左右的人,都已经成功配对儿,这姓潘的小白脸却偏偏漏过了自己,还有靠坐在西墙下的……
这时就见潘又安指着他道:“来顺,你和焦大一队。”
来顺盯着他,认真的问:“你认识我?”
“这不就认识了么。”
潘又安嘴角一挑,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这小白脸果然是在故意针对自己!
来顺一面猜测他究竟是受什么人指示,一面皱眉看向焦大。
“瞅我作甚?”
那焦大却是翘着脚,幸灾乐祸的道:“你焦爷爷只管看戏,倒不在乎是那个猴儿被耍。”
啧~
麻烦了。
“还有一件事!”
这时潘又安又道:“你们每卸一车煤,就向赶车的讨一枚签子,签子最少的那组,等到子时就不用吃饭了。”
“入娘贼!”
焦大猛地一挺腰板,却没能成功站起来,不得不又跌坐回去,在地上指着潘又安骂道:“就算珍哥儿在这,都不敢少老子一口吃喝,你算个什么……”
潘又安却不等焦大骂出口,就大声道:“不劳者不食,以后锅炉房就这规矩,谁不服气尽管向上面反应,看我这规矩是有理还是无理!”
说着,他又振臂高呼:“想吃饱的,跟我走!”
然后潘又安就率先出了院门,自始至终都没看那焦大一眼。
其余人也忙扛着毯子鱼贯而出,
张炳、赵益缀在最后,满脸为难的看向来顺。
这时候硬拉他二人下水,也于事无补。
所以来顺便摆手道:“二位大哥不必担心,我这里自有计较。”
赵益、张炳顿时如蒙大赦。
临出门前,赵益又凑过来小声道:“那潘又安好像是秦家的外甥。”
秦家外甥?
想起昨天遇到的杨氏,来顺这才明白,为何素未谋面潘又安,会刻意针对自己。
等赵益、张炳各自扛着毯子追出去,这杂库小院里只余下焦大和来顺。
焦大喘着粗气,下意识看向来顺。
“你愁啥?”
来顺冲他翻了个白眼,拿腔拿调的道:“你来大爷只管看戏,倒不在乎是那个猴儿被耍。”
焦大勃然大怒,扶着墙爬起来骂道:“你这小崽子想死是吧?!焦爷爷今儿就……”
“老头。”
来顺及时打断了他的话,开门见山的问:“想不想给那小白脸一些教训?”
焦大一愣,随即撇嘴道:“怎得,就凭你,也想拿焦爷爷当枪使?”
“是又如何?”
来顺并不否认这一点。
他方才就已经想明白了,这事儿决不能忍气吞声,否则等潘又安立了威,那些墙头草似的杂役,多半会一股脑的倒向他。
毕竟县官不如现管,再说杂役里还有不少是宁国府的人,他们可不会在意来旺这个荣府管家。
如果任由形势如此发展,今日之焦大,未必不是明日之来顺——届时怕什么阿猫阿狗的,都要爬到他头上去了!
所以来顺绝不能怂!
不过鉴于他眼下还是‘戴罪之身’,必须先找个挡箭牌、替罪羊,否则只会是两败俱伤的下场。
恰巧那潘又安只当焦大是个累赘,甚至临出门还拿焦大作伐子立威。
可那小白脸却不明白,这累赘若是用对了地方,也能发挥奇效!
话归正题。
却说来顺承认要利用焦大后,立刻又反问道:“老爷子,这东西两府的主子,你都已经得罪了一大半,难道还怕再得罪个狗屁不是的小白脸?”
“哼!”
焦大把苍白的胡须一扬:“废话少说,有什么坏水赶紧挤出来,让你焦爷爷称量称量。”
“不过是各取所长罢了。”
来顺两手一摊:“我能收拾他,事后却担不起责任;您老没这力气,却不怕上面秋后算账。”
“我还道你要怎得呢!”
焦大一脸不屑:“老子似你这般大时,杀人都没这么墨迹过!”
说完,他扶着墙慢慢起身,迈步向外就走。
来顺无声的笑了笑,双臂各夹起一条毯子,健步如飞的追了上去,等反超焦大之后,他又回头笑问:“老头,要不要我背你一程。”
“滚!”
…………
宁荣街西口。
三十几辆板车次第排开,车身上插满围栏,又用帆布兜起大半车煤——因畜力不足,所以不敢装满。
而潘又安挑着盏灯笼站在最前面,正招呼杂役们依次上前,引导马车驶入宁荣街。
远远看着这一幕,来顺愁的直嘬牙花子。
失策了~
这街上也没个背人的地方,就算想打潘又安的闷棍,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你还行不行了?”
他正发愁呢,旁边焦大却是满脸不耐,抬手指着潘又安道:“要再不弄他,焦爷爷可就不伺候了。”
男人怎么能说不行?
再说眼下也没有认怂的余地,焦顺一咬牙,低喝道:“走,弄他!”
说着,摸黑贴墙往前凑了二十几步,发现潘又安身边只余下最后一队杂役,而且恰是张炳、赵益二人。
来顺心下暗道一声‘天助我也’,又往前欺了十几步,突然扬声招呼道:“潘管事,我们过来了,你看该怎么安排活儿。”
潘又安从声音认出是来顺,也没多想,就提着灯笼寻了过来。
来到二人面前,他板着脸正要开口,却忽见来顺往自己身后一指,惊呼道:“咦,那是什么?!”
潘又安下意识的回头,却见后面空荡荡的,并无任何异状。
与此同时,就觉脑后风声袭来,却是来顺趁他回头,一毯子劈头盖脸的砸下,当场就把潘又安拍倒在地!
不等潘又安挣扎,来顺又把毯子一拨,展开约有丈许见方,将他整个人罩在下面,然后用膝盖顶在他腰上,对准腰眼就是一拳!
“啊~!!”
潘又安登时发出了闷闷的惨叫声。
“狗c的玩意儿!”
这时旁边焦大也破口大骂:“叫你克扣你焦爷爷的嚼用,瞧老子今儿打不死你!”
他一面须发皆张、声嘶力竭的骂着,一面还不忘踩灭地上的灯笼。
这一看就是打闷棍的行将!
来顺也不管潘又安如何惨叫,配合着焦大的怒骂又连锤了十几拳,这才收束了力道。
抬头看向街口,就见张炳、赵益正蹲在地上,把毯子铺开了又叠上,叠上了又铺开,满满都是掩耳盗铃的既视感。
呵呵~
他们显然是想置身事外,可却不知道,这种选择本身就已经站队了,事后只要稍加引导,帮他们辨明敌我,应该就可以让他们说出对自己有利的证词。
正自得意,却听焦大不满道:“这就完了?”
来顺冲他耸耸肩,用口型道:“总不能真把他打死吧?”
“嗤~”
焦大鄙夷的一撇嘴,然后在来顺身边慢慢蹲下,把手伸进毯子里。
也不知他怎么弄得,潘又安立刻发出了杀猪似的尖叫声,听起来倒比方才还要凄厉。
“小子”
就听焦大嘿嘿笑道:“焦爷爷如今虽然老了,可还有的是法子,能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要是不信,尽管去找那……那谁来着?不管了,反正你随便找人告状,看咱们爷俩谁玩儿的过谁。”
说着,给来顺使了个眼色,示意来顺按计划行事。
等来顺悄悄起身,退出十几步远,他这才从毯子底下抽出了右手。
又过了片刻,潘又安才蠕动着翻身坐起——这厮脸上竟没什么伤口,却是被砸倒之后,就急忙护住了英俊的面孔。
看到蹲在一旁的焦大,他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手脚并用的爬出几步,刚想站起来,却见身前多了两条长腿。
抬头再往上看,却不是来顺还能是哪个。
潘又安脸上闪过狰狞的怨毒,不过很快又低头掩饰了起来。
这来顺在大街上都敢公然行凶,此时若再刺激对方,不知道又要吃多少苦头。
还是忍一时风平浪静,日后再……
“潘管事。”
这时却听来顺戏谑道:“我可不收干儿子。”
潘又安这才发现自己正跪在来顺面前,忙羞急的爬了起来,一边龇牙咧嘴的揉着伤处,一边用眼角余光偷眼打量来顺。
这就怂了?
来顺原本还提防着他会反扑呢,不想这小白脸却连正眼打量自己都不敢。
略一犹豫,他没有按照原计划‘撇清嫌疑’,反是上前勾住了潘又安的脖子。
潘又安身子一颤,险些就又瘫回地上,随即鸵鸟似的把头埋在胸口,看上去活像是个被霸凌的中学生。
不过他也的确正处在中学生的年纪,而且因自小被家里宠爱,今天还是头回出来‘自食其力’,那曾想竟遭遇这般野蛮对待!
来之前,潘又安满脑子都是‘为了表姐,在所不惜’,现下想的却是‘留此有用之身,且待来日方长’。
倒不是他潘某人胆小怯懦,只是君子惜命,又岂能拿瓷器去碰瓦罐?
“潘管事。”
就听来顺阴阳怪气的道:“你看你把老人家气的,这大半天都站起不来——你自己说,是不是该给老人家道个歉?”
自己挨了打,还要向施暴者道歉?!
潘又安歪头看了眼焦大,然后又一言不发的缩回了脖子。
“你倒是说话啊!”
来顺的胳膊骤然收紧,虽然还不至于让潘又安无法呼吸,却也让他那粉白脸颊涨得通红。
“我、我错了,我错了!”
潘又安吓得急忙服软,直到来顺放松了力道,他嘴里还不住的道着歉:“我错了、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见他说着说着,眼泪就不争气的落了下来,来顺突然有些不自在——明明是这小子先主动挑衅的,这怎么整的,倒好像他成了恶人。
不过事情总得有个收尾。
来顺又一脸蛮霸的道:“知错就好,人家老爷子也不是那爱计较的人,这么着吧,他那份活儿就由你扛了,怎么样?”
“就这么定了。”
不等潘又安回应,焦大就接过了话茬,他从地上费力的起身,盯着潘又安问:“你今年几岁?”
“十、十五。”
“巧了,老子今年八十有五,但凡你小子敢有‘不’字,焦爷爷今儿就拉上你,给阎王爷演一出百年好合!”
说着,他慢腾腾转身,一步步隐入夜色中,隐约只听他唱道:“你看前面那黑洞洞,定是那贼巢穴,待俺赶上前去,杀他个干干净净……”
直到那干巴巴的唱腔消逝在夜风中,来顺才发现自己还搂着潘又安,忙一把将他搡开。
又催促道:“别愣着了,要耽误了老头晚上吃饭,我可未必保的住你。”
说着,径自抓起一条毯子,想街口走去。
潘又安怨毒的盯着来顺的背影,暗骂这厮明明和焦大狼狈为奸,竟还好意思在自己面前硬充好人。
但骂归骂,想到焦大临走前那番话,他还是吃力的抱起了另外一条毯子,一面向来顺追去,一面在心中暗道:
一时长短不算什么,等自己凭本事得了贵人赏识,再报仇雪恨也不为迟!
【潘又安,出自原书七十一回,曾在大观园和司棋私会(很可能不止一次),被撞破后吓的说不出话来,事后又匆匆逃走。
此外,还曾写过一封条理分明的情书。
私会,证明他平常有些狗胆;情书,证明他识文断字且有些见识;逃走,证明他遇到大事就怯懦没担当。
综上分析,这货应该属于‘色厉胆薄,好谋无断,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的低配版。】
子夜,锅炉房。
统共四十二车煤,全都乱糟糟的堆在了院中央。
东南角支起了一盏气死风灯,众杂役围着那灯光蹲成了圈,正各自捧着碗筷闷头干饭。
因是锅炉房头回上夜,又是出力气的脏活儿,故此这顿夜宵终于见了些油腥——主食是玉米面贴饼,配菜是干豆角炒腊肉沫。
但这并不是众人全都闷头干饭,一言不发的主要原因。
真正导致大家沉默的,是西墙下那诡异的三人组:
来顺居中。
左手旁是一边扒菜,一边嘬牙窟窿的焦大;右手旁是死命低着头,几乎要把脸埋进玉米饼里的潘又安。
考虑到分派差事时,潘又安与来顺、焦大的冲突,他们三个此时凑在一起,怎么看都有些不合常理。
更何况众人之前还亲眼看到,潘又安竟然还代替焦大,和来顺一起卖了半晚上的苦力。
要说这其中没有猫腻,怕是谁也不信。
故而众杂役都是一边默默用饭,一边偷眼打量西墙根下的三人,而在这其中,受关注最多的就是潘又安了。
毕竟这小白脸出场时意气风发,现下却是灰头土脸,跟个斗败了的公鸡似的。
前后变化如此之巨,实在让人忍不住想要探究,这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而这等犹如实质的目光,潘又安又怎会感受不到?
他本就体格单薄,又是头一回卖力气出苦工,此时浑身上下酸痛难当,捧着饭碗的手都在不住的打颤。
可这身体上的酸楚疼痛,比起他内心的屈辱,却又显得不值一提。
不该是这样的!
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差事,还意外的成为了小管事,两件喜事相互叠加,本该是梦幻一般的开局才对。
然而……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眼泪再次不争气的淌下,滴滴答答的落在玉米面贴饼上。
“咳~”
就在这时,来顺忽然干咳了一声,潘又安条件反射似的往旁边躲了躲,随即觉得不妥,忙又把身子挪了回来。
他鹌鹑似的佝偻着,一动都不敢动,心下却是狂跳不已。
这莽夫又要做什么?
该不会、该不会是想在众目睽睽之下,继续羞辱自己吧?
不可以!
绝对不可以!
如果他敢那样做的话,自己就、自己就……
想着想着,非但是泪水滂沱,连鼻涕都止不住的往外涌。
而原本就酸软的手脚,宛如又被剔去了骨头,颤巍巍的,几乎连木碗都捧不住了。
“各位。”
这时就听来顺笑道:“我这人打小就是个混不吝的,极少真心服过哪个,不过今儿我倒真是服气了。”
说着,他抬头搭上了潘又安的肩膀,嘴里继续道:“咱们潘……”
啪~
潘又安手里的木碗,突然就掉在了地上。
空气仿似都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来顺也愣了片刻,这才弯腰把那木碗捡起,嘴里啧啧叹道:“瞧瞧、瞧瞧,潘管事这都给累成什么样了!”
说着,他又要去搭焦大的肩膀,老头却是不言不语的,把筷子尖儿对准了他的肋条。
来顺只好悻悻收手,大声道:“起先派活儿的时候,因焦老头离得太远,潘管事也没看清他长什么模样,后来见他胡子都白了,一问岁数竟然八十五了,咱们潘管事立刻就动了恻隐之心。”
“这要搁在我身上,最多也就是给焦老头免了差事,容他做个特例。”
“可咱们潘管事却跟我说,既然这差事都分派好了,若单免了焦老头的活儿,对别人就不公平了!而这事儿既然是他疏忽在先,理该就由他顶上焦老头的缺!”
说到这里,他摇头感慨道:“到底是读过书的人,这说话办事就是跟咱不一样!”
说罢,他起身走到人群中央,帮潘又安重又盛了些菜,连同两个玉米面贴饼,一起送到了潘又安面前,言辞恳切的道:“潘管事,我知道你是累过了劲儿,可多少总得填补些。”
潘又安怔怔的望着他,像是在怀疑眼前出现了幻觉。
好半晌,他突然低头用袖子抹了把脸,然后接过饭菜,打了鸡血似的窜起来,大声道:“规矩是规矩,定下了就不能乱改!但让八十老翁操持苦役,潘某又于心何忍?少不得也就只能卖卖力气了!”
这一番抑扬顿挫慷慨激昂的,和方才那颓废模样简直是天地之别。
来顺见状,便干脆把这‘舞台’留给潘又安,悄默声的又蹲回了原处。
“小子。”
刚蹲好,旁边就焦大就递来了异样的目光:“你这是要收服他?”
“想让人真正服气,哪那么容易。”
来顺往墙上一靠,懒洋洋的道:“再说了,收服他有个鸟用?我只是觉着,难得遇见这么怂的货,要是轻易被别人赶走了,也怪可惜的。”
焦大听完,又定定的打量了他一会儿,忽然骂道:“特娘的,焦爷爷年轻时最讨厌的,就是你这种满肚子花花肠子的——要早个二十年,老子这会儿就得啐你一脸!”
“呵呵~”
来顺冲他一咧嘴,认真的道:“要早上一个月,‘我’这会儿就得打你个满脸花。”
焦大瞪大了眼,来顺却是自顾自捡起饭碗,呼噜呼噜扒了干净,然后长身而起,扬声道:“吃饱了就都散了吧,明儿一早不是还要上工么。”
潘又安的长篇大论被打断,却也急忙附和道:“对对对,明儿还要上工呢,吃饱了就各回各家吧。”
说是各回各家,其实这院里的杂役,倒有一多半睡的是大通铺——不过这些都是细枝末节,也不会有人为此去矫正潘又安的说法。
等众人三三两两的去了,只余下来顺、焦大、潘又安。
潘又安便又恢复了那怯懦的模样,畏首畏尾的冲来顺张了张嘴,一时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毕竟直到现在他也还没想明白,来顺为何要帮自己挽回颜面。
却听来顺道:“赵益、张炳应该是瞧见了,你最好拿些封口费出来,也免得他们传出去。”
其实来顺早就嘱咐这二人守口如瓶了。
不过既然是自己人,顺带帮他们讨些好处,也是理所应当的。
“我晓得了。”
潘又安怯怯的应了,又忍不住嗫嚅道:“你为什么、为什么……”
“小潘啊。”
来顺又上来勾住了他的脖子,语重心长的道:“哥哥这样的老实人,是最不愿意和人起冲突的,大家和和气气的难道不好吗?”
来顺这话,潘又安哪里肯信,但嘴里还是顺着他道:“对对对,大家若能一团和气,就最好不过了。”
“咦?”
来顺故作惊异的看向潘又安:“你也这么觉得?”
“当然,我……呃!”
潘又安下意识的点头,却冷不防来顺骤然发力,直勒的他脸上由白到红、又由红变青,这才收束了力道。
潘又安剧烈的喘息、咳嗽着,就听来顺又在他耳边问:“你既然知道,为何还要招惹我?是欺负老实人不会发火么?”
说着,又捏住他的下巴,让他与自己四目相对,一字一句的道:“哥哥今儿教你个乖,真要惹得老实人发了火,可未必还能收的住力气!”
不等潘又安回应,来顺又一把将他推开,嘴里嘟囔着:“走了,回去还得抓紧时间睡一觉。”
丢下这话,便径自扬长而去。
潘又安惊魂未定的望着他的背影,眼里满是畏惧惶恐之色。
“让你日弄鬼呢?!”
这时就听焦大骂道:“你算个捷豹的老实人!”
“哈哈哈……”
来顺大笑,头也不回的问:“老头,明儿晚上我请客吃酒,你来不?”
“来!不来的是孙子!”
【第二更,惯例求票。】
第二天上工后。
潘又安先带众人去了宁府的杂库,从里面搬出去年存放的筛网、水泵、独轮车等物,又特意讨了一罐膏车油。
然后他拨了一半人负责晒煤,六分之二负责挑水——南墙下常备着八口巨缸,一则支应供暖之需,二来也可预防失火。
余下来顺、焦大两个,却是得了用油膏保养车、泵的美差。
对比昨夜的安排,愈发显出不同来。
不过因为来顺刻意捧了潘又安的场,旁人只当他们是达成了什么幕后交易,倒也并未因此小觑潘又安。
由是,却愈发感慨‘朝中有人好办事’,恨自己没能投生在富贵的人家。
没错~
虽然在来顺眼里,为奴为婢难免低人一等。
可在锅炉房的杂役们看来,来旺这等手握实权的豪门管家,已经足称得上‘富贵’了。
既然有上指下派的名头,来顺也就干脆守着焦大,磨了大半日的洋工。
别说,收货还真不小。
起码是弄清楚了,与焦大相处的诀窍。
这老头,你若小觑他,他便非要和你论个高低;你若礼敬他,他就认定你是别有居心。
也唯有忘却他的年龄背景,与他做个嬉笑怒骂的损友,彼此才能‘正常’交流。
闲话少提。
却说到了傍晚,来顺同焦大出了私巷,原是想带他去奉公市履行诺言。
不想焦大却对奉公市嗤之以鼻:“那实是条鬼街,干的是敲骨吸髓的勾当——咱爷们好端端的去那儿作甚?走走走,焦爷爷带你去东胡同寻个好所在!”
来顺哈哈一笑,做‘叮当猫’状,戏谑道:“老头,你如今还用的着去什么好所在?”
焦大气的吹胡子瞪眼:“你这毛都没齐的小崽子,哪里知道焦爷爷的手段?!”
“怕也只有‘手’段了吧?”
两人一路互相打趣拆台,自宁荣街东口拐入了长宁里——国公府的老人儿,都喜欢管这里叫‘东胡同’,就如同西边儿的兴荣里,惯被称作‘西廊下’一般。
却说眼见二人去的远了,便自街口西南角转出个妇人来。
这妇人细高挑的身量,尖颔窄脸儿高颧骨,一双杏核眼滴溜溜乱转,却不是秦显之妻杨氏还能是哪个。
就听杨氏抱怨道:“怎又撞见他了,真是晦气的紧!”
说着,又朝长宁里啐了一口,这才转身折向西行。
眼见到了私巷左近,不曾想又与外甥潘又安走了对头。
她这回却是欢喜的紧,忙上前探问:“又安,你这两日在锅炉房可还适应?”
然而潘又安见到二舅母,心下却是尴尬至极。
他昨天上午还信誓旦旦的,说要教训教训来顺,好给杨氏出一口恶气,谁成想晚上就被人家整的服服帖帖。
甚至于,为了维持住小管事的体面,他还不得不硬着头皮,装出与来顺关系亲密的样子。
这委屈求全的苦闷,实让人百般煎熬。
此时听杨氏问起自己在锅炉房的情况,潘又安却误以为她是想探询,自己有没有兑现诺言。
当下为难的头都大了。
实话实说肯定是不行的,否则传到大舅母和表姐司棋耳中,自己的形象岂不是彻底垮了?
思来想去,也只能先设法糊弄过去。
他看看左右无人,凑到杨氏身前悄声道:“二舅母,实话不瞒您说,昨晚我已经让那来顺吃过苦头了!”
杨氏压根没指望,外甥会这么快就对来顺动手,骤闻此言是又喜又惊,连忙追问:“又安,你是怎么做的?不会有什么麻烦吧?”
“那锅炉房有个叫焦大的老头,肩不能提手不能抗的,我偏把他和来顺分到一处——这是公事公办,能有什么麻烦?”
潘又安说着,又挤出一丝得意的笑容。
二人离的如此之近,他那‘智珠在握’的浅笑,仿似能裂衣破皮一般,直钻入了杨氏心坎里。
杨氏眼角眉梢不自觉的漾出些春情来,放柔了嗓子,就待大赞外甥几句。
潘又安却唯恐她再追问下去,慌不迭的道:“二舅母,我回家还要盘一下昨晚账目,就不耽搁你上夜了。”
说着,拱手一礼,逃也似的去了。
杨氏目送他渐行渐远,却是暗赞他小小年纪就如此上进。
再想着他百忙之中,还不忘先帮自己出一口恶气,怀里就跟揣了两只兔子似的,突突跳个不停。
于是她忽然冒出了一个想法,自己何不置些酒菜,前去犒劳探视他一番,顺带也亲眼看看那来顺的窘况。
幻想着潘又安对来顺颐指气使的模样,杨氏不觉竟有些痴了。
…………
话分两头。
却说来顺跟着焦大进了长宁里,没几步路就见前面竖着个酒幌子,等走近了却不见有什么牌匾店名。
店里面也不大,约莫摆了五六张方桌,此时正稀落落的坐着两桌客人。
焦大也不客套,径自寻了一张方桌落座,扯着嗓子催促道:“快上酒,上好酒,再把你们这儿的拿手菜,端几盘出来尝尝!”
来顺近来虽又花用了些,可囊中也还有十数两银子,而这小店瞧着甚是亲民,料来酒菜不会太贵,故此也就任他施为了。
就在这时,忽然自后院转出个娇小的妇人来,看衣着不似是厨娘、帮佣,多半是这家酒肆的女主人。
这小妇人虽颇有几分姿色,但来顺本着非礼勿视的原则,也未曾多看她一眼。
可这小妇人进店之后,那一双桃花眼却是片刻不离来顺左右。
直到来顺觉察出异样,狐疑的转头看她时,她才慌不迭的收回目光,转身重又回了后院。
来顺因有些纳闷,就向焦大打听那妇人的来历。
“那是东胡同的璜大奶奶。”
焦大浑不在意的道:“说是府里的亲戚,实则没什么牌面——哎,你小子问她作甚,莫不是有什么赃心烂肺要使?”
说到半截,他倒起了疑心。
“呸!”
来顺啐了他一口,分辨道:“刚才分明是那妇人在偷偷打量老子,怎倒成了我有什么赃心烂肺要使?”
“打量你?”
焦大不屑撇嘴:“快把你那花花肠子切一切扔了喂狗,人家好端端的奶奶做着,又怎会看的上你这等粗汉!”
“粗有什么不好?”
来顺瞪眼:“怪不得你空活八十有五,膝下连个一儿半女都没有,原来是坏在‘精细’上了。”
“姥姥!”
焦大也瞪眼,把大拇指往脑后一比:“跟我比粗?你也不去扫听扫听,老子年轻的时候绰号‘三足金乌’,说的就是你焦爷爷走起路来,像是生了三条腿一样!”
他二人浑说一气,且先不提。
却道那璜大奶奶刚回到后院,就被丈夫贾璜拦住,问她讨要柜上的现款。
“我哪还顾得这个!”
璜大奶奶急道:“你猜我方才在外面瞧见谁了?”
贾璜横了她一眼,无所谓道:“我管你见着谁了,难道还能是西府的老太太不成?”
“是来旺的儿子!”
见丈夫不买账,璜大奶奶也顾不上打哑谜了,咬牙跺脚道:“听荣儿说,那日在学堂时,就这来家小子下手最黑,如今撞在我手里,我岂能轻饶了他?!”
原来,这璜大奶奶却是金荣的姑妈,而那金荣,则正是大闹学堂的始作俑者。
当时茗烟招呼小厮们围攻金荣,急着想表现的‘来顺’,自然也冲锋在前,而他那体格远不是小厮们能比,一拳足能抵别人五拳,着实令金荣记忆深刻。
而贾璜这时也终于认真起来,见妻子跳着脚的发狠,忙扯住她劝道:“你可千万别胡来,那来旺夫妇岂是好惹的?”
金氏闻言,眼圈登时就红了,哭天抹泪道:“先前那秦钟,因说是蓉哥儿的舅子,咱家不好轻易得罪——可现如今不过是个奴才,你竟也要瞻前顾后的!”
说着,甩脱了丈夫的拉扯,撒泼道:“合辙我嫡亲的侄儿,还抵不得你们家一个没名没分的奴才?!”
“你小声些、你小声些!”
贾璜恨不能把妻子的嘴堵上,一面凑到门前窥探外面的动静,一面对妻子诉苦道:“咱们说是亲戚,可真要论起亲厚来,怎比得过琏二奶奶的陪嫁心腹?若真撕破了脸,他日日给二奶奶上眼药,咱们往后还活不活了?!”
金氏听了这话,哭声立刻降了几度,嘴里却还是不服不忿的埋怨着:“主人的气要受,奴才的气也要忍,亏你素日里还说什么一笔写不出两个‘贾’来!”
贾璜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不经意间又往店内瞧了瞧,却忽的眼前一亮,脱口道:“先别哭,我有法子了!”
【金氏出自第十回,原文如下:这贾磺夫妻守着些小的产业,又经常会到宁、荣二府里去请安,又会极力奉承凤姐儿和尤氏,所以凤姐儿和尤氏也非常乐意资助他,方能如此度日。
这金氏曾因侄子金荣被打,想找秦可卿讨个说法,可见着尤氏便先软了半截,又听说秦可卿因为这事气病了,就吓的什么都没敢说。】
却说贾璜不经意间,往店内扫了一眼,突然就说是有了主意。
随即他也顾不得多解释,挑帘子冲那柜台后面招手道:“齐掌柜、双全,你们出来一下。”
金氏见他也不跟自己商量,就自顾自的拿定了主意,这心里反倒没底儿了,忙过去扯了扯丈夫的衣角,小声道:“你这么着急作甚,不是说他家惹不得吗?”
“这会儿你反倒怕了?”
贾璜得意的回头一笑,压着嗓子道:“放心吧,咱们不招惹,自然有人去招惹!”
“谁?”
“自然是……”
正说着,掌柜、小二便都挑帘子到了后院。
贾璜与他们耳语了几句,齐掌柜略有些迟疑,那店小二双全却是爽利的应了。
齐掌柜见状,也只得点头应下。
这时就听店内有人拍着柜台骂道:“老齐、老齐!怎的还不出来,这特娘还做不做买卖了?!”
“去吧。”
贾璜冲店内一努嘴,示意齐掌柜和双全依计行事。
等这二人回到店里,金氏又一把攥住了丈夫的袖子,激动的拉扯着道:“我的爷,不想你还有这般心计!”
见妻子眉飞色舞,一扫近来的郁郁之色,贾璜得意之余,不觉又动起了歪心思。
趴金氏耳边鬼祟几句,却被金氏一把搡开,红头胀脸的啐道:“哪有这般的,你莫哄我!”
“怎么没有!”
见她虽羞未恼,贾璜更是精神抖擞,嬉笑道:“这是上回陪珍大爷吃酒时听来的,想来他定是试过的。”
“呸!”
金氏又啐了一口:“你跟他能学出什么好来?”
说罢,又悄悄向店里指了指,示意丈夫留心事态发展。
同时,她也伏低了身子,顺着门缝往里窥探。
贾璜见妻子未置可否,恰又弯腰翘起个撩人的弧度,便不依不饶裹缠上去,将体态娇小的金氏,严丝合缝的拘入怀中。
“嘘!”
金氏倒也未曾挣扎,只是又抬手指了指店内。
贾璜心中登时了然。
只等外面的事情成了,里面的事情自然也就妥了!
且不提他心下如何蠢蠢欲动。
却说此时店内又多了个豹头环眼络腮胡的大汉,他半边身子倚在柜台上,怒冲冲的喝问着:“往日半夜都还有酒卖,偏今儿就卖的这么快?!且老子天天来你这儿吃酒,怎就不给你家二爷先存下一壶?!”
“这实是……”
“慢转身!”
齐掌柜正满脸赔笑,店小二双全便吆喝着,把一壶酒摆在了来顺面前,嘴里道:“上等的桂花酿一壶,您二位慢用。”
“嗯?!”
那络腮胡汉子听着动静,登时挺直了腰板,看向背对自己的来顺、焦大。
虽瞧不见正脸,但从衣着打扮上,不难分辨出二人都是国公府里最低等的杂役,且身上脏不拉几的,显然也没什么好差事。
当下这汉子就将牛眼一瞪,高声大嗓的骂道:“入娘贼,这不是还没卖完么?!”
说着,他摸出块碎银子,走过去抛在焦大身前,一面伸手去抓那酒壶,一面咧嘴笑道:“老的老小的小,能吃出特娘什么好来,这酒还是二爷得着吧!”
“呸~”
焦大转头就啐了他满头满脸的地三鲜,嘴里骂道:“哪儿来的臭虫,这腆着脸往你焦爷爷桌上爬,还真特娘把自己当盘菜了!”
那汉子抬手往脸上一抹,那眉毛眼睛全都立了起来,撸胳膊挽袖子的咬牙道:“臊特娘的,今儿还遇见横茬了!来来来,让二爷称量称量,看你们的骨头能有多硬!”
那边厢来顺也是见惯了阵仗的,早抄起条凳把焦大护在了身后。
眼瞧着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后门外贾璜夫妇都看的是血脉偾张。
他们连体婴儿一般屏住了呼吸,只等来顺被那汉子狠狠教训之后,便要去堂屋里肆意欢庆一番。
至于那汉子吃亏的可能性,他们却是完全没有想过。
醉金刚倪二横行乡里十数年,靠的就是以一敌十的勇力,似来顺这般毛头小子,又岂会是他的对手?
然而……
就在贾璜夫妇满心期盼着,来顺被打翻在地的时候,那醉金刚倪二脸上的狞笑,突然就僵住了。
紧接着,他先是讪讪退了两步,又把撸起来的袖子褪了回去,然后满面堆笑道:“原来是顺哥儿,这、这我方才真没瞧出来!”
说着,倪二又冲焦大深施了一礼,满口道:“老丈,方才是俺唐突了,还请您老多多包涵!”
这……
贾璜低头看看金氏,金氏却也正抬头看向贾璜。
夫妇二人心中同时冒出一个念头:外面那礼数周全的汉子,当真是醉金刚倪二?!
谁知这还没完,倪二又奴颜婢膝的往前凑了半步,佝偻着腰冲来顺媚笑道:“顺哥儿真是好眼光,这桂花酒是皇商夏家酿的,错非打着国公府的名头,璜大爷怕都未必能拿的到货呢。”
瞧他不像是要麻痹自己,然后再趁机偷袭的样子。
来顺便放下了手里的条凳,狐疑道:“咱们认识?”
倪二一愣,随即露出恍然之色,把头摇的拨浪鼓仿佛:“不认识、不认识,我只是听说过顺哥儿的名头。”
这那像是不认识的?
分明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这时那倪二又深施了一礼:“我还有事,就不耽误二位用饭了。”
他躬着身子往后退了两步,随即一扬手道:“齐掌柜,顺哥儿这桌先记我账上!”
最后又丢下一个笑容,倪二这才匆匆的去了。
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来顺和焦大面面相觑,却怎么也弄不清楚倪二这前倨后恭、来去匆匆的,究竟是个什么路数。
而后院的贾璜夫妇,则更是陷入了云里雾中。
醉金刚倪二是什么人?
最是混不吝的泼皮无赖!
若当面恼了他,贾璜自付都未必能够善了,却怎得一认出来顺,就从怒目金刚变成了谄媚奴才?
尤其是最后躬身倒退那几步,简直把贾璜和金氏看懵了。
这人真是倪二吗?
不过两人疑惑之余,倒也得出了一个共识:来家果然不能轻易招惹!
“别想了。”
贾璜推了推金氏,冲店内努嘴道:“赶紧把柜上的现钱取来,我还急等着要用呢。”
“你有手有脚的,怎不自己去?”
金氏横了丈夫一眼,见他面上讪讪的,知道他是心虚不敢面对来顺,于是收住了话头,愤愤的丢下一句:“晚上莫挨着我睡!”
然后挑帘子到了店里。
她虽嫌弃丈夫怯懦,可自己心里也是七上八下,一面轻声软语的吩咐齐掌柜取银子,一面忍不住偷眼打量来顺。
可也巧了。
来顺见她去而复返,也正投来探究的目光。
这四目相对,双方都恍似被刺了一下,忙又错开了视线。
一个想着:坏了,他是不是瞧出什么来了,这可如何是好?
一个暗道:奇怪,那妇人怎么又在看我,莫不是有什么想法?
他二人各怀心思,就连正嘬牙窟窿的焦大,也隐约察觉出了异状,狐疑的问:“小子,你这又怎得了?”
“没怎得。”
来顺冲他挑了挑眉,半真半假的笑道:“约莫是撞见识货的了。”
【傍晚有事,第二章提前发——求各种……】
虽然倪二说要帮着结账,但来顺走的时候,还是把二两七钱银子,硬塞给了齐掌柜。
出了长宁里。
先把大着舌头唱曲的焦大送回宁国府,来顺这才带着三分酒意回到了家中。
一进院门,就见堂屋里灯火通明。
来顺就猜到,应是便宜老子和徐氏都在家中——他们夫妇三不五时的,就要在府里值夜,所以并非天天在家。
走近了一瞧,果不其然。
客厅里摆着一桌酒宴,来旺大马金刀的坐在主位上,红头胀脸的显然已经喝了不少。
来顺进门的时候,徐氏正和他争抢酒壶。
“顺儿!”
见儿子回来了,徐氏忙道:“你来的正好,快帮我把你爹扶到里间去,这不年不节的,非要灌一肚子猫尿!”
“不、不年不节又怎得?”
来旺大着舌头,红光满面的举起酒杯:“高、高兴、这高兴就得喝酒!”
徐氏忙劈手夺过那空杯子,转头再要招呼儿子帮忙,却突然发现来顺也是满身的酒气。
她当下就把丈夫撇了,上前指着儿子呵斥:“你怎么又喝酒了,上回的教训都忘了不成?!”
“娘。”
来顺嬉笑道:“您就放心吧,那一壶酒我也就喝了不到二两,出不了什么事儿。”
“不对!”
便宜老子忽然又举高了胳膊,然后重重往桌上一拍:“有、有事,你说说,你跟你娘说说!”
徐氏先是被唬了一跳,随即又忙拉着来顺,关切道:“我的儿,你这又惹上什么是非了?!”
“娘,我真没什么事儿。”
“有!”
来旺又是一声大喝,摇摇晃晃站起来,指着儿子道:“你有事,必须……呕~!”
“他爹,你等我拿痰盂来!”
“拿、拿什么拿!”
来旺干呕了两声,又把肚子里的东西压了回去,重新指着儿子道:“必须有事,不然……不然老子怎么知道,你小子、你小子终于长出息了!”
说完,他像是用尽了所有力气,又跌坐回了椅子上,然后又顺着椅子往下出溜。
来顺和徐氏见状,忙上前扶住了他。
徐氏在丈夫肩头轻捶了一下,随即追问道:“顺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来顺这时也猜到,多半是张炳、赵益二人,把自己和潘又安的冲突说给了便宜老子。
当下也不瞒着徐氏,把前因后果略略讲了一遍。
徐氏听了,就忍不住埋怨:“亏得他是个没囊气的,要遇见那混不吝的,你……”
“妇人之见!”
不等徐氏把话说全,来旺就又拍桌子瞪眼道:“他那时候要是先怂了,就、就不是……不是‘来顺’了!”
徐氏也瞪他:“他不是来顺,还能是谁?”
“是、是我儿子,就是我儿子,也、也只是我儿子!”
“这不一样吗?!”
听他这颠三倒四的,徐氏彻底无语了,没好气的招呼来顺道:“别愣着了,赶紧把你爹扶到里间去——瞧这满嘴胡话的。”
但来顺却听出了便宜老子的意思。
如果当时自己选择认怂,事后便宜老子多半也会设法找回场子。
可要凡事都指着便宜老子出面,那他给人的印象,就永远只会是来旺的儿子。
“爹。”
来顺一面扶起便宜老子,一面笑道:“您老放宽心,过几年别人再见了你,就该说是‘来顺他爹’了。”
来旺闻言,仰头大笑:“哈哈……呕!”
“快、快把那痰盂拿来!”
一番兵荒马乱之后,来旺终于躺到了床上。
徐氏给他弄了条热毛巾敷在额头,又细心的揩去他嘴角的白沫,刚要把帕子放盆里涮一涮,却冷不丁被丈夫抓住了手腕。
“顺儿。”
就听便宜老子梦呓也似的道:“这事儿好就好在,你给他留了些情面,记、记住,凡事不可做尽!”
“我明白,您就放心吧。”
来顺郑重的答了,却不见便宜老子回应,又过了一会儿,床上就响起了均匀的鼾声。
来顺和徐氏对视了一眼,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然后徐氏领着儿子回了客厅,再次问道:“你真就喝了二两不到?”
“我还能骗您不成。”
来往嬉笑着,扫了眼桌上的残羹剩饭,夸张道:“早知道咱家摆席面,我就不花那冤枉钱了。”
徐氏却默默从橱柜里,翻出一只小酒盅来,连同来旺方才用的一并斟满了酒,然后把新酒杯递给儿子。
“来,再陪娘喝一杯。”
“您这是……”
“既是我儿子出息了,凭什么就他一个人有酒喝?”
徐氏说着,举杯和儿子碰了碰,仰头就灌了进去。
“娘,您悠着点!”
来顺想要劝阻,却已经晚了,忙也举起自己的酒杯一饮而尽。
“嘶、真不知这东西……嘶,这东西有什么好喝的!”徐氏放下酒杯倒吸着凉气,又把舌头吐出来,拿手扇风。
“我也觉着那甜滋滋的米酒更好喝。”
来顺说着,忽然想起了之前在酒肆里发生的事儿,于是向徐氏打听:“娘,有个叫醉金刚倪二的,您可认识?”
“倪二?”
徐氏一愣,略略沉吟了片刻,道:“既然你已经大了,如今也就不瞒你了——不知你还记不记得,上回你爹曾说过,二奶奶拿了府里的月钱去外面放贷?”
“当然记得。”
“那你可知道,这钱是谁负责放出去,又是哪个负责收回来?”
来顺脱口道:“是那倪二?!”
“是他,也不是他。”
徐氏解释道:“二奶奶因怕坏了名声,不好让你爹明着打理这事儿,特意让你爹寻了个不相干的顶在前面。”
“那倪二原是街上一破落户,整日里惹是生非,也不知道操持营生,饥一顿饱一顿没个着落——若非你爹抬举他,怕早填了哪个河沟了。”
“如今因揽了二奶奶放贷的买卖,他手下养着十来个闲汉,明面上倒也算是一号人物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
感情自家老爹既是那倪二的恩人,又是他的上司兼金主,也难怪他认出自己之后,态度会出现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至于倪二后来谎称不认识自己,则多半是以为自己和便宜老子一样,也不愿让人知道双方的真正关系。
“顺儿!”
这时来旺忽又在屋里嚷道:“你要再把那乱七八糟的念头断掉,爹就彻底放、放、放……”
说到半截,又起了鼾声。
…………
与此同时。
赖府后院花厅里,赖大与邓好时也正聊起来顺的事情。
“大总管。”
邓好时坐着个矮敦,对仰躺在逍遥椅上的赖大道:“细节上或许还有出入,但那来顺确实有些手腕。”
顿了顿,见赖大不置可否,他又继续道:“如此一来,表少爷当初……”
“哪来的什么表少爷。”
赖大斜了邓好时一眼:“府里的表少爷,只有薛公子一人。”
“对对对,是我说错话了。”
邓好时轻轻扇了自己一个嘴巴,再次道:“总之,这事儿怕是有些不太妥当,至少得提防着他反咬一口。”
“提防是该提防。”
赖大慢条斯理的道:“但不妥却怕未必——狗都知道到要护食儿,何况是人呢?”
邓好时刚要认错。
赖大又道:“况且根子也不在这上面,莫说是什么来顺,就算除掉他老子又能如何?今儿能有个来旺,明儿兴许就能有个去旺,咱们荣国府需不是屠户,难道还能来一条宰一条?”
邓好时隐隐猜出了什么,却又不敢往深里想,只能战战兢兢的问:“大总管,您的意思是……”
赖大再次斜了他一眼:“我想的,多半跟你想的一样。”
邓好时不敢再敷衍,颤声道:“可她、可她毕竟是正经主子,上有老太太、二太太宠着,下有琏二爷百依百顺,真要是动了她……”
“动什么动?!”
赖大猛地坐起身来,冲邓好时需踢了一脚,嘴里呵斥道:“你要真敢冲着主子乱伸爪子,不用别人,我先就给你剁下来!”
“大总管!”
邓好时吓的噗通跪倒在地,一叠声道:“我、我绝没这意思,我怎么敢呢!我、我……”
“你回去之后,记得把那脏心烂肠,好生洗洗拾掇拾掇!”赖大打断了他的话,声色俱厉道:“下回要再敢胡言乱语,仔细我不拆了你的骨头!”
邓好时忙又是一通磕头如捣蒜,指天誓日的保证不会有下一回了。
赖大这才让他站起来,看似漫不经心的道:“这女人啊,是椟是珠还不是得看男人宝爱不宝爱。”
邓好时这回却有些糊涂了。
如果这说的是二奶奶王熙凤,那她肯定是珠,而且是烁烁放光的明珠——贾琏那都不是宝爱,而是对她千依百顺言听计从。
却听赖大又道:“琏哥儿到底年轻,还没怎么经过见过呢。”
顿了顿,他再次叹息一声:“这男人啊,要是在外面野惯了,就再也拴不住了,即便硬给他套上绳子,那也是驴不是狗。”
“驴这东西,你如果顺着毛捋,他就乖乖听你的话,可你要是生拉硬拽,他就该牵着不走打着倒退了。”
“等男人那野性再重些,他就又不是驴了,是狼!”
“这时候你千万别逼他,逼急了他,他回头就是一口,就算没被咬死,这情分也该断了。”
听了这一番大论,邓好时自觉终于明白了赖大的想法,于是激动道:“大总管,那咱们该找个什么由头,让琏二爷出去见见世面?”
赖大却是缓缓摇头:“用不着咱们想由头,也不该是咱们想由头,且等着吧,这要来的总会来的。”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快了、就快了。”
赖大的声音愈发晦涩:“其实我倒巴不得再晚些才好——咱们府里,也该有些大进项了。”
【倪二出自二十四回,原文如下:这倪二是个泼皮,专放重利债,在赌博场吃闲钱,专爱喝酒打架。
当初看到这段时,我就想着琏二奶奶偷偷在外面放贷,是不是也得养这么号人,去负责出面催讨利钱?
而那倪二一个市井泼皮,又是哪来的本钱放重利债?
另:原书中凤姐曾命来旺杀掉张华,但来旺却认为‘人命关天、非同儿戏’,不愿下此毒手——故此,我才衍生出本章那句‘事不可做尽’的台词。
再另:赖大那番话里的伏笔,诸位能和原书剧情联系上么?】
【昨晚有事,4100字二合一。】
转眼到了十月十五。
按照历年的规矩,这天下午就该试着点燃锅炉,烧到半夜再任其熄灭,如果天亮后没出什么差池,就开始正式供暖了。
而一旦正式开始供暖,锅炉前就昼夜不能离人,所以给杂役们分组排班的事儿,也便迫在眉睫。
其实这事儿早就该做了。
只是一旦排上班儿,潘又安对来顺、焦大的额外优待,就无法再维持下去。
更让潘又安为难的是,即便把焦大算成半个劳力,都是过于抬举他了——虽说来顺和焦大关系颇近,但这时候怕也未必愿意和他分到一组。
可若是把这二人分开,潘又安又怕焦大会认为,自己是有要意针对他——须知来顺虽不是个好惹的,可这焦大阴狠起来,却更让人毛骨悚然。
就这般左右为难,直拖到十月十五,潘又安都没能拿定主意。
但事情显然不能再拖下去了。
于是这日上午,他简单铺排了些预备工作,就把来顺单独请到了锅炉房里——对比焦大,他还是觉得来顺更容易沟通。
说来也是巧了。
他二人前脚刚走进锅炉房,秦显之妻杨氏就拎着食盒进了院子。
她嫌弃的打量着院里的杂役们,矜持的开口道:“我是你们潘管事的舅母,他舅舅托我捎了些东西过来——你们潘管事人呢?”
听说是潘又安的舅母,内中就有个杂役指着锅炉房道:“潘管事和顺哥儿在里面呢,说是有要紧事商量,让我们不要去打扰。”
杨氏听了这话,只当潘又安又在教训来顺,暗道自己还真是来巧了。
至于‘不要打扰’云云,她却是全然没有放在心上——外甥不让杂役们打扰,又没说不让自己进去。
于是她想也不想,自顾自走进了锅炉房。
进门之后,就见两个巨大的锅炉分列左右,而左侧的锅炉后面,隐隐能看到两人正在谈话。
杨氏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一面梳理着散乱的鬓角,露出自己精心准备的妆容,一面悄默声的靠近了左侧锅炉,想要亲耳听一听潘又安是如训斥来顺的。
熟料刚一靠近,就见来顺吊儿郎当的坐在个水泵上,态度甚是嚣张的道:“我还当是什么事儿呢,你只管把我和焦老头分在一处就是了。”
而外甥潘又安却是躬着身子,站在来顺身前不远处,满面堆笑道:“来顺哥,我这不是怕您有别的安排么——那您组里剩下的二人,就选张炳、赵益如何?”
“这你看着办就成。”
来顺说着,对着潘又安一抬手,潘又安立刻识趣的往前凑了几步,任他搭着自己的肩膀继续道:“放心,你只要别再起歪心思,哥哥肯定不会让你难做的。”
“多谢来顺哥、多谢来顺哥!”
潘又安连连拱手作揖,又顺势奉上马屁:“您就是这锅炉房的定海神针,只要有您撑着,小弟做什么都有底气了。”
“呵呵,你小子就是嘴甜……”
砰~
来顺正想打趣他两句,却突然听到了重物落地的响动。
循声望去,就见曾有过一面之缘的杨氏,正瞠目结舌的站在锅炉旁,脚下还歪歪斜斜摆着个大红色的食盒,料来就是那声音的源头。
“二、二舅母?!”
来顺只是觉得诧异,潘又安却是彻底慌了。
他下意识的挺直了腰板,红头胀脸的想要解释什么,可脑袋里却空空荡荡,完全组织不起言语来。
“你不是说,你不是说……”
杨氏难以置信的指了指外甥,又指了指来顺,嘴里翻来覆去还是那半句质问:“你不是说、不是说……”
这时潘又安终于缓过神来,欺前几步慌急道:“二舅母,你容我解释,我,这事儿……这事儿你可千万不能告诉表姐啊!”
“你表姐?!”
而这话,似也解开了杨氏的语言障碍,她满面羞怒的咬牙质问道:“你前日里那般骗我,就只是为了你表姐?!”
“这……”
潘又安见她这反应,就知道自己慌乱之下说错了话,忙往回找补道:“二舅母,我也是不想让你小……”
“小潘啊。”
这时来顺却突然插口道:“当初就是你舅母,让你针刻意对我的吧?”
说着,又用胳膊拢住了潘又安的脖子。
潘又安身子一僵,脱口道:“正是如此,不然我怎么敢捋顺哥您的虎须?”
说完之后,才又觉察出不妥来。
当初让自己针对来顺的,实是大舅母王氏,二舅母杨氏甚至还曾试图劝止此事。
自己这番话未曾点出其中的关键,再加上之前曾提到过表姐,倒好像是在刻意栽赃陷害杨氏,为王氏脱罪一般。
想到这里,他慌忙补充道:“来顺哥,其实这是我二……”
来顺不等他把话说完,就在他肩头搡了一把,吩咐道:“你去门口守着,别再让人闯进来——我要和你这舅母单独聊两句。”
潘又安被推的踉跄两步,回头还想解释,可被来顺一瞪,那脊梁骨顿时就软了,只好苦着脸去门口望风。
不过路过杨氏身边时,他还是小声说了句:“二舅母,我就在门口守着,若有事就喊我。”
但杨氏一来震惊于他的怯懦,以及对自己的欺骗;二来愤恨他为了讨司棋欢心,不惜指鹿为马嫁祸自己。
所以压根也没听出这话里的好意,反是瞪圆了一双杏眼,对潘又安投去鄙夷目光。
等潘又安离开之后。
来顺就上前拎起那食盒,掀开盖子扫了一眼,嘴里赞道:“倒是丰盛的紧。”
谁知一抬头,却见杨氏双手护在胸前,正警惕又惶恐的往远处退缩,倒好像自己刚刚揭开的不是食盒,而是掀起了她的裙子。
这什么鬼?
自己这青春年少的,难道还能惦记她一个……
“你今年多大了?”
来顺下意识的问了句。
方才听潘又安提起表姐,他只当是杨氏的女儿,可如今凑近了观瞧,眼前这妇人最多也就二十七八岁的样子,怎也不像是有个十六七岁女儿的人。
而且这妇人生的大眼睛高颧骨、窄脸盘尖下颌,精心打扮之后竟有几分网红脸的架势。
自己前世也曾约过几个网红脸,可能是价码不高的缘故,全是流水线上整出来的,一到关键时刻表情就容易失真,有的甚至五官都扭曲了,好端端的动作片,愣是整出了恐怖片的效果。
但这个却是天生的,应该……
呸~
眼见杨氏被自己直勾勾的目光,吓得几乎要夺路而逃,来顺急忙给脑中的妄想踩了急刹车。
唉~
一不小心就又被这身体里,旺盛的荷尔蒙给支配了。
他心里毫无廉耻的甩着锅,面上却摆出了正人君子的架势,肃然道:“那晚你是怎么撞见我的,且从头细说一遍。”
说着,拎起那食盒,重又坐回了锅炉后面的水泵上。
杨氏犹豫了一下,还是咬牙跟了上去——毕竟她早就想找机会解释,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儿纯属意外,绝非是她有意为之。
“那天晚上我领着两个人,巡到梨香院南边儿,离着私巷角门不远的地方,就突然听到附近的假山上有人大声呼喊……”
按照杨氏的说法,她带着人找到山顶的凉亭时,来顺正衣衫不整的抱着柱子发酒疯。
当时杨氏压根不知来顺是谁,毕竟这府里足有五六百奴仆,来顺新进入府不久,她又是个巡夜的,彼此从未有任何瓜葛。
但看来顺是宿醉在此,非是有意夜闯内院,杨氏原本只是想把他交给相熟的管事处理,并没有把事情闹大的意思。
怎奈她正和同伴商量着,该如何将醉醺醺的来顺弄到山下时,来顺却跌跌撞撞的扑了上来,意图就将她抱个满怀。
杨氏当时被吓了一跳,慌急向后躲闪的时候,不慎跌落了示警用的铜锣,那铜锣又好巧不不巧的,一路叮叮当当的滚下了假山,这才闹的阖府大哗。
杨氏描述到差点被来顺抱住时,言语间颇有些不自在,可为了能自证‘清白’,还是极力往详细了说。
而听完她的叙述,来顺默默推敲了一番,发现并没有什么明显的破绽。
他也说不上是失望,还是松了一口气。
按照杨氏的说法,当晚之所以会闹到惊动阖府,的确是一场意外,并非是有人刻意安排。
这意味着,茗烟或许并不是什么心思缜密的主儿,自己想要抓到他的把柄,会比想象中的还要容易一些。
但既然杨氏不是他的同谋,自己想从她嘴里套取更多情报的想法,自然也就宣告破产了。
想到了这里,来顺对这妇人顿时没了兴趣,把食盒往前一递,道:“行了,你走……”
等等!
说到半截,来顺脑中忽又冒出一念头来。
杨氏是内院里巡夜的小管事,能当场拿住自己,未必就不能撞破茗烟的丑事——至少探查起来,总要比自己方便许多。
或许……
自己的报复计划,还真就得落在她身上。
只是要怎么样,才能让她甘心为自己出力呢。
来顺重又把食盒放回自己脚下,打量着杨氏问:“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杨氏原本放下的心,一下子又提到了嗓子眼。
自那日来顺在山顶上,借着酒意欲行‘不轨之举’,她就认定这小色鬼必是贪图自己的身子。
如今突然听来顺,探问自己有什么想要的,理所当然的就又想歪了。
当下忙又后退两步,用双手护住了胸前。
怎么又是这种反应?
来顺有些无语,只好主动点题道:“你是不是一直想换个差事?”
这事儿他自是听徐氏说的,也却是正中了杨氏的心结。
可杨氏想要调换差事,最大的原因就是想缓和夫妻关系。
若为此而付出那种代价的话,夫妻关系却还有什么好缓和的?
这岂不是本末倒置!
故此杨氏当下就要否认,可想起近来所受的孤独煎熬,以及源自来旺夫妇的压力,一个‘不’字就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尤其想到拒绝这小色鬼之后,他必会鼓动父母加倍针对自己,杨氏原本坚定的想法,就有些摇摇欲坠起来。
恰在此时,潘又安期期艾艾从锅炉后面探出半个身子,搓着手赔笑道:“来顺大哥,外面有些等不及了,您看是不是……”
“滚!”
潘又安脸上一僵,却没敢再说什么,又唯唯诺诺退回了门前。
心目中曾经光芒万丈的外甥,在来顺面前竟然如此卑微怯懦!
杨氏胸口仿似挨了一拳,直被捣的心浮气躁,原本就开始动摇的意志,登时就塌了大半。
再想想丈夫对自己不闻不问的冷淡态度,杨氏猛地银牙一咬,颤声道:“我、我想换个白天的差事,最好能清闲一点儿,还能有些额外进项!”
开头还满面凄容,可说到后来,她脸上就不自觉的透出几分希冀来。
呵呵~
这要求可绝不算低,即便是来旺夫妇出面,也未必能让她如愿以偿。
不过也只是眼前有些难办。
等便宜老子的谋划成了,来家在府里的影响力必然大增,届时帮她轻轻谋一个肥缺,又能是什么难事呢?
故而来顺毫不犹豫的点头道:“这没问题,我有办法让你如愿以偿——不过这好处总不能白白给你,你必须……”
“让、让我再想想!”
杨氏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先说了一遍,又像是要说服自己一样,激动的重复道:“我要再想想!”
却原来,那股幽怨的被倾泻出去之后,她就又有些后悔起来。
毕竟这等事实在是……
来顺对此倒是无所谓。
毕竟就算她如今肯应承,自家暂时也没办法兑现承诺。
再者说了,现在来家和赖家的势力相差甚远,谁能保证她不会当面答应,转头就把自己的谋划出卖给赖家?
也只有等便宜老子的谋划成了,才能保证足够的威慑力。
“正好。”
于是来顺点头道:“我这里也还需要一些时间做准备,你大可想清楚了再答复。”
准备什么?
那种事儿有什么好准备的?
杨氏先是有些莫名其妙,后来想起来顺之前受了责打,就以为是他的伤还没全好。
当下微微颔首,然后又看向了来顺手里的食盒。
有心讨回来,却终究没勇气开口,她讷讷的丢下一句‘让潘又安给我捎回去’,便自顾自的离开了锅炉房。
打从这月十六起,锅炉房就算是正式开工了。
十二个杂役分了三班倒,来顺、焦大、张炳、赵益四人分到了一处。
那二人原本虽心下百般不愿,可看在来旺私下给的好处上,还是准备包揽来顺和焦大的差事。
但来顺却不肯如此,反执意要独自负责一台锅炉,将另外一台留给了张炳、赵益二人。
而张炳、赵益二人意外之余,却也不会真的让来顺承担一半的工作,抢着把那些零零碎碎的事儿揽了过去。
如此一来,来顺也只是比其他杂工,略略辛苦了一些,总体上却仍是游刃有余。
这是因为时移世易的缘故。
早年间在锅炉房做杂工,的确称得上是又苦又累,只有受排挤又或者是犯了错的下人,才会被分派到这里。
但随着天长日久,被丢到来‘受苦’的人越来越来多,锅炉房的杂役数量,渐渐从最初的六人增加到了十个,今年更是暴增到十二人。
活儿还是那些活儿,人手却增加了一倍,工作强度自然远不如当初。
所以来顺才会觉得游刃有余。
只是闲暇之余,听着那四台蒸汽活塞泵轰隆作响,他总会忍不住产生错觉,觉得自己不像是穿越到了红楼梦里,而是变成了八十年代的国企工人。
…………
忙碌又枯燥的时间,总是过的飞快,不知不觉间,就已经到了十一月下旬。
这天夜里又赶上往里送煤,照例是所有杂役齐上阵,唯独把来顺和焦大留在锅炉房内当值。
没办法,谁让这锅炉离不开人呢?
何况来顺本该是明天晚上的班,肯提前跑来照管锅炉,就已经足够‘亲民’了。
再说了,在这人吃人的旧社会里,难不成还真能有‘公平’二字?
反正杂役们是不信的,所以也压根没觉得这样分配差事,有什么不妥之处。
临近子夜,见外面已经拾掇的差不多了,来顺便撇下了铲煤的铁锨,擦着汗回头冲焦大道:“老头,下回再起夜加班,你就甭来了……”
“怎么?!”
焦大一梗脖子,恼道:“你这是嫌焦爷爷拖累你了?”
“你个老东西怎么听不出好赖话呢。”来顺也瞪眼:“左右现在也没人挑你的不是,你跟着凑这热闹干嘛?”
“老子乐意!”
焦大说着,屈指敲了敲水泵,得意道:“再说不是有焦爷爷在,前几日你们早吃挂落了。”
这倒是真的。
前几天有台水泵突然出了问题,来顺这‘现代人’在一旁干瞪眼没奈何,不想焦大上去轻而易举就给修好了。
按照焦大的说法,这锅炉房当年还是他领着人盖的,早在来顺的爷爷还撒尿和泥的时候,他老人家就曾拆过好几台水泵了。
此时见来顺被怼的没了言语,老头愈发洋洋自得:“当初那谁可还夸过老子,说我这起码有四级工的水平呢!”
四级工?
这个叫法实在是……
来顺故作好奇的问:“这四级工是个什么意思,夸你的又是哪个?瞧你这一脸得意的,莫不是老宁国公?”
焦大却突然沉默了,低头摆弄着水泵上的卡扣,半晌才摇头道:“都特娘老黄历了,还提他作甚。”
这老头!
平常最爱吹嘘自己年轻时如何,可真要问起他当初的风光事迹,这老头偏又推三阻四的。
不过来顺见他兴致不高,也就没再跟他斗嘴,自顾自从墙上摘下外套,道:“我先走了,你吃完回去也早点歇着,明儿晚上咱们还得值夜呢。”
告知潘又安不用准备自己那份宵夜,来顺就裹紧棉袄,独自走出了锅炉房的院门。
穿行在私巷里当中,就听隔壁荣国府里响起了打更声,来顺下意识的往墙对面张望,心里没来由的就想起了那杨氏。
那妇人说是要好生想想,然后再给自己答复,可却就此一去再无音讯。
莫非……
是自己许下的好处,还不足以让她动心?
可就算是这样,她也该先问一问,自己准备让她做些什么吧?这什么都不问,哪知道交易划不划算?
想来想去,来顺也搞不清楚杨氏究竟在想什么,只好暂时把这事儿抛在脑后,快步出了私巷,摸黑往家里赶。
一路无话。
等到了自家院里,见堂屋客厅还亮着灯,来顺只当是母亲又在等自己回家,一面感慨着‘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一面笑着的走进了客厅。
可进门后他就是一愣。
盖因那屋里候着他的,却并非是母亲徐氏,而是便宜老子——可晚饭后他出门时,便宜老子明明也去了府里。
“爹。”
来顺不由奇道:“您今儿不是要在府里当值么?”
“临时推给别人了,你跟我来。”
来旺冲他一招手,就起身去了西屋。
来顺自然紧随其后,等进到自己的卧室,就见地上正放着几个大麻袋,其中一个已经豁开了口子,露出了盘在里面的橡胶水管。
“爹,材料找到了?!”
来顺眼前就是一亮,忙蹲下扯出一截来,又拧又弯的测量韧性。
“入夜后才送到咱家的。”
来旺道:“我之前在京城扫听了许久,都没能找到合适的,后来才晓得,原来薛家在南边就有好几个橡胶园。”
“这是薛家造的?”
“那倒不是,是从他家一个老主顾手上拿的货。”
顿了顿,来旺又补充道:“不过这事儿如果真能成,就得让薛家出面把那作坊盘下来了。”
说到这里,他略有些紧张的问:“怎么样,这些管子能用吗?”
“应该可以。”
来顺点头:“这里面竟还加了蚕丝,比那些便宜货强多了。”
来旺大手一挥:“既然能用,那就尽快把这充气车胎做出来!”
这一个多月里,他称得上是雷厉风行,一面寻找制作内胎的材料,一面就先把其余配件置备齐了。
外胎最是简单,只要把实心轮胎掏空就行。
车轮也不难搞,眼下流行的仍是木头车轮,虽不如铁的结实,但改造起来却十分方便。
气嘴子更是早就请人做好了,就是气门芯不太好弄。
后来便宜老子也不知从哪儿找了个皮匠,用动物的筋膜做了几个替代品,虽然成本偏高,但效果却是丝毫不差。
如今诸事齐备,就只等来顺把它们攒起来了!
其实来顺最初想发明充气轮胎,是打算捞一笔钱,再设法从荣国府‘赎身’脱籍。
现如今没了指望,难免有些动力不足。
可看便宜老子无比期待的样子,他也只能打起精神道:“那我明天一早就……”
“等等!”
来旺却突然想起了什么,皱眉道:“这光天化日的,若被谁瞧了去,岂不坏了咱们的大事?”
“那就晚上……”
“也不行!”
来旺再次否定:“大晚上的,咱家院里突然生起火来,岂不令人生疑?”
这就是关心则乱了。
想当初来顺天天在家烤水管,就从来没见他紧张过。
再说了,当初之所以搞出那么大阵仗,完全是因为买来的水管柔韧性太差,必须整体加热之后才能重新塑性。
可现在这批高档货,本身就已经盘成了圈。
来顺需要做的,就是度量好周长,再将两端加热对接,形成一个密闭的圆环,然后镶上气嘴子。
当然,即便是听起来如此简单的步骤,恐怕也要经过多次操演才能成功。
却说来顺把这其中的区别,简单给便宜老子解释了一下,便宜老子这才释然。
随即他就做出了决定:“既然这样,也不用在院里生火了,你直接在厨房弄!”
顿了顿,来旺又补充道:“明儿我就给胡婆婆和栓柱放假,等事情妥了,再让她们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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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便宜老子一声令下,转过天来顺就又重启了研发大业。
原以为有了合适的材料,搞出充气内胎就是顺理成章是事儿,不想折腾了几日,却再次遇到了难题。
内胎倒是做出来了,看起来也像模像样的,可真把它用在借来的马车上,却立刻现了原形。
还是老问题:承受不住压力!
不过这回却不是材料的问题,加了蚕丝的高档水管,已经有了有足够的韧性和强度。
毛病出在对接口上。
也不知是火候掌握的不到位,还是手法上有什么问题,只要轮胎受到的压力一大,接口处就会瞬间被撑裂。
试了几次皆是如此。
来顺倒还沉得住气,可便宜老子却急出满嘴燎泡——搞得来顺心里也怪不落忍的,可一时间又找不出解决问题的办法。
这天又轮到夜班。
他一面照管着锅炉,脑子里却仍在想充气轮胎的事儿。
“哎、哎!”
正琢磨的聚精会神,就听焦大嚷道:“你小子想什么呢,那铁锨把儿都快烧着了!”
来顺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往锅炉里添完了煤,就顺势把铁锨搭在了添煤口,这会儿的功夫,那铁锨尖儿都已经烧红了!
他忙把铁锨收了回来,顺势一脚关上了添煤口。
找了个不碍事的地方,小心翼翼把那通红的铁锹放平了,来顺起身刚一回头,就差点和焦大撞个脸对脸。
他急忙来了个战术后仰,笑骂道:“老头,你这有点不讲武德啊。”
“什么不讲武德?”
焦大显然没听懂这个梗,狐疑的打量着来顺问:“你小子最近怎么了,是不是遇到什么难处了?别的老子帮不上忙,杀人放火只管言语一声,你焦爷爷绝无二话。”
分明是你自己想去杀人放火吧?!
来顺心下吐槽着,就打算随口敷衍过去。
可话到了嘴边,他却忽然想起之前焦大修水泵的事儿,还有那句‘四级工’的评价。
要不……
让这老头帮着参详参详?
于是来顺遮遮掩掩的道:“杀人放火就算了,你不是老吹嘘自己手巧么,今儿我考考你,比方说有两根水管——就是橡胶的那种,我想把它们连成一根……”
“这简单,你放火上烤,烤软了两头一怼就成!”
“你先听我把话说完!”
来顺瞪了老头一眼,继续比划道:“我的意思是,把它们接起来之后,既要严丝合缝,还得跟之前一样结实。”
焦大略一沉吟,果断给出答案:“直接买根长的!反正你家也不缺这仨瓜俩枣。”
来顺:“……”
他又瞪了老头一眼:“说正经的!”
“正经的……”
这回老头也认真起来,追问道:“你这么问,到底是粘上以后不结实,还是粘上以后漏水?”
“主要是不够结实。”
“那也简单!”
老头毫不迟疑的道:“你给它打个补丁——弄块胶皮烤软了,把接口那一段儿给裹上,这不就结实了么?!”
对啊!
这可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来顺这两天光在火候和横截面上找原因了,却忘了还可以用外部辅助的手段,来补充接口处的强度!
这切实也是因为,他打小就没做过手工活儿,所以才会一叶障目不知变通。
不过在被焦大点破之后,来顺也迅速触类旁通,想到了要把接口处削薄,以免两层皮过厚导致轮胎变型。
至此,困扰多日的难题迎刃而解!
来顺激动的来回踱步,直恨不能立刻回家,把那该死的充气内胎做出来。
“你小子这又是怎的了?”
焦大看的是莫名其妙,就刚才扯的那几句闲篇,有什么可高兴的?
来顺收住脚步看向焦大,想着这老头也算是帮了自己个大忙,也是避实就虚的透了些口风:“我弄了个小玩意儿,等做出来你就知道了。”
说着,又对焦大咧嘴一笑:“这里面也有你的功劳,到时候说不准咱俩就一起脱离苦海了。”
说完这话,来顺心下莫名又有些遗憾——如果这苦海指的不是锅炉房,而是整个荣国府就好了。
等他把那小小的忧郁镇压在心底,却发现焦大正在愣愣的看着自己。
“你这是怎么了?”
这回轮到来顺好奇了。
“没什么。”
焦大这才晃过神来,摇头道:“就是刚才那话,听着有些耳熟。”
说着,老头又轻蔑的一笑:“不过你但凡有人家半点儿本事,也不会沦落到这锅炉房来。”
“你这话说的!”
来顺把胸脯一拔:“常言道‘英雄不问出处,流氓别问岁数’,宁国公和荣国公早年间,不也曾在太祖家里扛过长活儿么?”
焦大听的哈哈一笑,显然没把来顺的‘豪言壮语’当回事。
而来顺见他笑的开怀,忍不住问出了心底一直以来的疑惑:“说起宁国公来,我听说你不但跟着他上过战场,还曾经救过他的命?就凭这情分,又赶上刚开国的好时候,你怎就没托他弄个一官半职的呢?”
来顺也只是随口一问,怎料焦大的脸却陡然冷了下来,目光凌厉的喝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这一惊一乍的!
要搁在刚认识的时候,来顺没准还真会被他吓一跳。
如今却只是挑眉骂道:“你这老东西属狗的吧?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呢!”
顿了顿,又忍不住调侃:“该不会是被我戳中痛脚了吧——莫非你跟宁国公提过这事儿,人家却压根没搭理你?”
焦大一言不发,就那么死死盯着来顺,直到把来顺看毛了,这才挤出一句:“留在国公府又有什么不好?”
“好?”
来顺偏头看看他棉袄上的破洞,在看看他乌漆嘛黑的鞋子,最后摊手道:“但凡有一点好,你也不会沦落到这锅炉房来。”
顿了顿,又忍不住吐槽道:“就算再得宠的奴才,又怎么比得上做官?要依着我说,就算当个平头百姓,也强过给人家做奴才!”
这话一出,焦大那张老脸又起了些微妙的变化,但却并未开口反驳来顺。
这可不是他一贯的风格。
“老头。”
来顺奇道:“刚才我那话,不会真戳到你的痛处了吧?”
然而焦大默然半晌,却突然反问:“你小子是不是想脱籍?”
“呃……”
来顺没想到自己一时高兴,和焦大多扯了几句闲篇,竟然就被他窥破了心思!
不过这等事儿,来顺肯定是不会亲口承认的,于是讪笑着想敷衍过去。
谁知焦大不等他回应,又来了一句:“要说老子有什么痛处,那就是至今膝下也没个一儿半女。”
这前言不搭后语的,到底是想说什么?
来顺正觉得莫名其妙,谁知焦大竟又抛出了一个荒诞的提议:“要不,你认我做干爹吧。”
来顺:“……”
这哪跟哪儿啊?
怎么突然就提到认干爹了?!
他前世一个爹、现在一个爹,如果再认下焦大,那岂不就成了三姓家奴?
来顺当即起身,居高临下的看向焦大,没好气道:“老头你这天上一脚地下一脚的,怎么还想占我便宜呢?要不是看你一把岁数,我现在就能啐你一脸,你信不?”
焦大也抬头看向来顺,四目相对凝视半晌,老脸上突然又好似春风化雨,释然的笑了起来。
而看着他那古怪的笑容,来顺心下却冒出一个念头:
这老头……
该不会是要老年痴呆了吧?
打从来顺茅塞顿开之后,匆匆又是几日光景。
这天正赶上冬至,又是月底最后一天,王熙凤上午去老太太那儿问了安,下午又在三间倒座小厅里,加紧处理这月积攒下的家务。
直忙到日头西斜,这才得了片刻闲暇。
她命平儿撤去炕桌,侧卧在罗汉床上,整个人顿时融入到一片五彩缤纷的光晕当中。
原来这倒座小厅坐南朝北,为了采光,特地在南墙正中开了几扇雕花落地窗,不想却起到了意外的效果。
每当阳光透窗而入,就会在罗汉床上渲染出五彩缤纷的炫目光晕,这时若有人坐在床上,便显得神圣非常又威福难辨。
故此,王熙凤才会特地选在这里处置家务。
却说她此时侧卧在罗汉床上,被哪缤纷炫彩拢在当中,愈发衬的出尘脱俗不可方物。
若有痴男信女在此,少不得就要纳头便拜,高呼仙妃临凡了。
就连平儿这见惯了的,此时也不禁自惭形秽,暗道整日守着这样的女子,也难怪二爷对自己不假辞色。
收敛住心绪,她上前帮王熙凤正了正靠枕,刚要询问晚上去何处用饭,就听外面小丫鬟禀报,说是徐氏请见。
平儿看看王熙凤的神色,抬头呵斥道:“没规矩的东西,让婶子直接进来就是,怎还拦在外面了?”
那小丫鬟吓的一缩脖子,忙分辨道:“是来旺婶儿让我们通传的——她那儿子也跟着来了。”
平儿听了这话,心就提了起来,悄悄看向罗汉床上,果见王熙凤已经瞪圆了丹凤三角眼,嘴里冷笑道:“她这几日心不在焉的,果然又是为了儿子——上回我不曾见那猴崽子,这回她竟还想逼宫不成?!”
平儿急忙劝道:“来旺婶儿跟了您这么些年,素来是个知进退的,这回许是有什么别的缘故,所以才……”
说到半截,王熙凤一眼扫来,她就不得不收住话头,在床前默默垂首侍立。
王熙凤慢条斯理的收回目光,将鹅蛋脸儿微微一扬:“罢了,让他们母子进来吧,我倒要瞧瞧这唱的是哪一出。”
说着,又闭目养神起来。
小丫鬟领命出去,不多时便将徐氏和来顺引入厅内。
母子二人躬身见礼之后,又等那小丫鬟悄悄退出门外,徐氏这才抬头笑道:“二奶奶,我这里给您道喜了!”
“嗯?”
听到这出乎意料的开场白,王熙凤才又重新睁开了眼睛,随即她的视线就被来顺吸引了过去。
盖因来顺躬身侍立,背后竟露出个诺大的包袱,鼓囊囊的不知里面装了什么。
王熙凤忍不住奇道:“顺哥儿这背的是什么?”
徐氏巴不得赶紧献宝呢,忙催促儿子:“顺儿,快、快打开让二奶奶瞧瞧!”
来顺应声卸下了包袱,又在地上层层揭开。
王熙凤见包的如此严实,心下又被勾起几分兴趣,不由往前倾着身子,想要看个仔细。
谁知定睛一瞧,那包裹里装的竟是个车轮。
“这是什么意思?”
王熙凤失望的往后一仰,枕着靠枕嗤鼻道:“我听说过负荆请罪,这背着车轮来的,倒是头一回见!”
“二奶奶!”
来顺这时忽然抬起头,装出激动不已的样子,对着罗汉床上信誓旦旦的道:“我这回来,却不是为了请罪,而是向您请功来了!”
这话再次出乎王熙凤意料,一时倒也顾不上计较他无礼,挑眉问:“请功?你请的什么功?”
来顺这时才重又低下头,面上恢复了恭敬,心下却是百般郁闷。
他早就想一睹这凤辣子的真容,谁知方才冒险窥视,却因那斑斓逆光未能看个真切。
听王熙凤发问,来顺忙收敛了心思,指着地上的车轮道:“当然是献上此物的功劳!”
王熙凤的视线,再次落到那车轮上,却怎么也看不出这东西有什么特殊之处。
于是重又抬头看向来顺,带着几分不耐催促道:“说清楚些,不要在我这儿故弄玄虚!”
来顺这才解释道:“这车轮乍看之下和寻常的车轮没什么不同,但它上面的车胎却是内外两层——外层是个胶皮壳子,内层却是空心的圆环。”
“只要在内层里注入足量的空气,就能降低马车行驶时的颠簸,而且还能大大的提升运力!”
说到这里,他刻意停了一会儿,但王熙凤却并未做出任何回应,显是未曾察觉到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不过这也正常,坐拥荣国府、王太尉、薛家这样的顶级关系网,但凡她能有些商业头脑,也不至于要靠高利贷敛财。
媚眼抛给了瞎子,来顺也只好把话挑明:“二奶奶,现如今流行的实心轮胎,和我献上的充气轮胎相比,就好像是光脚和穿鞋的区别!”
说着,他又忍不住抬头直视王熙凤:“不,这个比喻其实还不够恰当,毕竟穿上鞋没法让人赚更多的钱,可这充气轮胎却可以!所以只要价钱合适,但凡有车、用车的人,都必然会争相购买此物!”
“二奶奶,咱们如今已然占了先机,只要谋划得当,未必不能做成独门买卖!到那时候……”
说到这里,他再一次卖起了官司。
不过这回王熙凤却是捧场的紧,下意识的往前倾着身子,追问道:“到那时如何?!”
只这一倾,那真容便撞破了五彩光晕,恰似守得云开见月明一般,展现在来顺面前。
却见这妇人风髻露鬓高高挽起,一双丹凤三角眼含煞带俏,两弯柳叶吊梢眉娇横远岫,腮如莹玉,唇似赤樱,实无半分媚态外露,偏又内蕴满腔春情。
来顺一时间竟看的怔住了。
平儿和薛姨妈在他心目中,原本已是难得的美人儿,可在这凤辣子面前,却又显得略输端丽、稍逊风流。
就不知身段……
“你倒是说啊!”
这时王熙凤却等急了,在床沿上重重一拍,催促道:“到时究竟如何?!”
来顺这才晃过神来,忙深施一礼掩饰住脸上的异样,同时恭声道:“到那时候,亿万家财唾手可得!”
这话一出,余音犹在,就听得罗汉床上呼吸骤重,似喘非喘的动静,顺着耳朵爬入心窍,登时就酥了来顺半边身子。
好一会儿,才又听王熙凤问:“我怎知你说的是不是真的?”
她虽极力平复心境,可嗓音里却还是带出些轻颤与艰涩。
早年间她也是个不知柴米贵的高门贵女,可自打成了荣国府的当家主母,就无一处、无一时不为那阿堵物犯愁!
时间久了,便再怎么品行高洁,又怎能不对此心心念念?
却说来顺听她发问,毫不犹豫的答道:“这东西的好处总做不得假,我和我爹已经做了几套出来,不管是载人还是运货,二奶奶都可亲自验看一番!”
王熙凤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住心头的激动,突然质疑道:“这番话,都是你自己想的?”
“这……”
来顺假装迟疑了一下,这才道:“不敢欺瞒二奶奶,是我爹告诉我的。”
旁边徐氏忙补充道:“话虽是他说的,可这充气轮胎却是顺儿做出来的!”
王熙凤嘴角略略挑起一丝笑意,:“明儿是腊月初一,我怕是不得闲——这样吧,明天先把这轮子装到我的车上,后日我去西府探病时,且看你说的究竟是真是假。”
【第十一回原文:这年正是十一月三十日冬至。】
【二更,求。】
送走来顺母子,王熙凤的心境却久久未能平复,就恍如怀里揣了块热炭似的,直烤的心焦气浮燥热难当。
于是她先蹬脱了缀着白狐狸毛的鹿皮靴,剥出裹着罗袜的双足;然后又略略扯松了金丝暗纹的翠花袄,露出颈间一段雪白。
平儿见状,忙上前把两只鹿皮靴归置好,又取来香麝细绒毯子,盖住了她的小腿、双足。
不经意间碰到她的脚掌,却似冷玉般不带一丝温热。
平儿抬头看看王熙凤红涨的娇颜,以及稍稍剥开的领子,便知她瞧着懒散熨帖,实则上躁下寒颇受煎熬。
于是忍不住轻声劝道:“奶奶,这屋里窗大透风,又不曾铺设地龙,往后还是换到堂屋里吧。”
说完,平儿静候了片刻,见王熙凤全无反应,不由暗暗叹了口气。
这二奶奶就是太要强了,只因这屋里能比别处多显出几分威严,就宁愿吃苦受罪也不肯搬去别处。
可长此以往,若坐下病来却如何是好?
“那……”
平儿想了想,又道:“我给您泡泡脚?”
“嗯。”
王熙凤慵懒的应了,平儿忙喊小丫鬟打来盆热水,亲自兑到合适的温度,这才剥去她脚上的鞋袜,把个嫩菱角似的赤足搭在床沿,用帕子沾了热水轻轻擦拭。
“嗯。”
王熙凤发出一声轻吟,似是在表达自己对平儿这番服侍的满意,紧接着却忽然问道:“那猴崽子今儿是不是太放肆了些?”
“您说什么?”
平儿一时没听清楚,不由的纳闷反问。
“装什么傻!”
王熙凤将葱白的趾头,往平儿腕上一点,不悦道:“那猴崽子贼忒忒的乱瞄,你难道还能没瞧见?”
平儿手上一滞,不过很快又恢复了动作,避轻就重的道:“他约莫是头回来这里,见您身上笼着光,一时看花了眼。”
“哼~”
王熙凤嗤鼻一声:“你倒护着他。”
“毕竟是打小看着长起来的。”
平儿倒也大方认了。
她比王熙凤还年长一岁,比来顺更是大了七岁,说是看着来顺长起来的,倒也并不为过。
王熙凤倒也没纠缠这事儿,重又道:“他今年也有十六了吧?是该娶个媳妇儿收收心了——听说来旺家的已经在张罗了?”
“倒是听来旺婶儿说过两回,不过还没寻见合适的。”
平儿一面说着,一面跪坐在了脚榻上,小心捧着王熙凤被温热了的嫩足,往那水盆里浸去。
“嘶~”
王熙凤一声低呼,随即那眼角眉梢就渐渐熨开了,微阖着眼帘悠悠道:“可惜我身边也没个合适的丫鬟,往后倒要多留留心,有那合适的就先拢在身边,养几年再放出去配小子,也省得……”
说到半截,她自觉有些跑题,便又重新梳理了一下思路,道:“若这事儿真成了,干脆就从王家找个出挑的丫鬟配给他。”
说着,她翘起一只出水白莲似的玉足,抵在平儿尖俏的下巴上,一面发力迫使平儿抬头,一面戏谑的打趣道:“也真是便宜他了,咱们王家的出挑,哪个见了不夸?”
“二奶奶~!”
平儿羞恼的轻轻搡开,王熙凤便咯咯咯笑着滚成了肉葫芦。
…………
话分两头。
却说来顺和徐氏出了垂花门,便宜老子就瞪着眼迎了上来,做贼一般的悄声问:“怎么样了,二奶奶怎么说的?”
“二奶奶让明儿先把轮子装他车上,后日她去东府探病的时候,亲自试一试效果。”
徐氏说着,却偏头瞪了儿子一眼,之前来顺那贼忒忒直勾勾的样子,徐氏自然也看在了眼里。
也亏得王熙凤被财帛所动,并未计较来顺的失利,否则……
果然该给他找个婆娘了!
不过丈夫的谋划如果顺利,自己暗中相看的那几个,怕就不怎么合适了。
也或许……
能惦记一下老太太屋里的鸳鸯?
那姑娘论品貌都是一等一的,更有在老太太跟前儿伺候的情分在,做自家的儿媳妇,当真是再妥帖不过了!
她正畅想着,肩头就被丈夫推了一把。
却听来旺不满道:“你这发的什么癔症,方才我那话你到底听见没?”
徐氏这才晃过神来,有心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丈夫,可想想丈夫的谋划也才刚起步,倒也不用急于一时。
于是只给丈夫赔了个不是,央他从头复述方才漏过的言语。
来旺便重又道:“明儿就换上那轮子,只怕有些不太妥当——依着我的意思,还是等到后日一早,我和来顺再给她换了,然后轮流守住那马车,如此才算万全。”
对于便宜老子这谨慎过头的态度,来顺也已经懒得再评说了。
他冲背上的车轮努努嘴,道:“那我先把这东西放家里,然后就去锅炉房值夜了。”
“还值个什么夜!”
来旺断然道:“你直接去告个假,等我找人把二奶奶的车轴量一量,看有什么需要改的地方,咱们连夜把它改出来!”
来顺:“……”
前世自己都还能自由支配时间呢,不想现在倒享受上福报了。
解下包裹,交由便宜老子寸步不离的守着,来顺就匆匆赶到了锅炉房。
不过里里外外找了一圈,却并没有瞧见潘又安。
话说打从上回杨氏来探班后,这小子蔫了能有半月,后来却是一天比一天精神焕发。
这却是因为他终于尝到了当管事的甜头。
锅炉房每天都要消耗上千斤煤,筛出来的煤灰煤渣也能有个六七十斤。
这些东西对荣宁二府来说,自然不算什么,可拉出去和泥做成煤饼,却是民间抢着要的好东西。
现如今邓好时对锅炉房不闻不问,这好处自然就归了潘又安。
闲话少提。
却说在锅炉房没见着人,来顺也懒得专门去他家里请假。
直接找到正准备下班的杂役,排出三十几枚大子儿,当场就收获了一个自愿顶班的好同事。
却不曾想,刚带着成功瘦身的钱包出了锅炉房,就与潘又安撞了个正着。
来顺一面暗道亏本,一面把这几日要请假的事儿对潘又安说了。
潘又安虽头疼要重新排班,可却哪敢驳了他的要求,当下连忙满口应了。
请假的事情妥了,来顺本想就此离开,却又突然想起了杨氏的事儿。
等过两天王熙凤体验了充气轮胎的好处,来家必然水涨船高,也是时候针对茗烟做些什么了——脱籍的事儿暂时没有头绪,这报仇的事儿总不能也一直拖下去吧?
于是随口交代道:“再见着你舅母,别忘了让她给我个答复。”
说着,丢下满面惊疑的潘又安,径自出了私巷。
转过天恰是腊月初一。
潘又安一早废了好大功夫,才把这几日的临时排班布置好,然后又马不停蹄的去了邓好时处,呈报了上个月的开支用度。
等好容易得闲,已然过了正午。
他简单在府里用过午饭,思来想去还是放心不下。
于是悄默声出了荣国府,来到宁荣前巷秦家老宅。
说来也巧,他刚进院里,就正撞上杨氏洗完头出来泼水。
因并没打算出门,杨氏只是把外套披在肩上,露出了里面鸡心领的小衣。
见潘又安从外面进来,她慌忙裹紧了外套,横眉冷眼的呵斥道:“你怎么也不敲门?!”
潘又安往身后指了指,讪讪的分辨道:“这院门是敞着的,我也没多想就……”
想到多半是嫂子王氏外出时忘了关门,杨氏也不好深究什么,板着脸就待退回西屋。
“二舅母留步!”
潘又安忙唤住了她,支吾道:“我、我今儿是特意来找你的。”
自打那天谎言被拆穿之后,他就刻意避开了杨氏,故此这还是在那之后,两人头一回见面。
要说不觉得尴尬,那绝对是在扯谎。
杨氏回头横了他一眼,但推门的动作却并没有停下来。
眼见如此,潘又安下示意的补充道:“是那来顺让我来的!”
杨氏的身子骤然僵住,好一会儿才警惕的问:“他让你来的?他让你来做什么?!”
“这……”
潘又安略一犹豫,并没有将原话转告给杨氏,而是真真假假的试探道:“他让我问你,那事儿什么时候办。”
杨氏的脸上彻底失去了血色,瞪圆了杏眼惊呼道:“他、他告诉你了?!”
不过话一出口,杨氏就有觉察出了蹊跷,那来顺需不是个傻子,又怎会把这等事透露给潘又安?
于是急忙往回找补道:“他认定我是受人指使,才刻意陷害他的,所以非逼着我供出幕后主使,我却上哪儿给他找这人去?!”
这番说法也算是合情合理。
但潘又安虽然怯懦,却并不是个蠢人,早从她方才那慌张的态度,推敲出了一些端倪。
看看面前披散着头发,尽显妇人熟魅风情的杨氏,再想想方才匆匆一瞥之下,那出乎意料的婀娜起伏……
潘又安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当下是又惊又怒,隐隐还有些泛酸——杨氏之前那遮掩不住的绮思,他又怎会全然不知?
但那时他一门心思都在表姐司棋身上,自不会与这舅母夹缠不清。
可如今想来……
二舅母虽不似表姐风华正茂,但论身段相貌也皆是上等之选,尤其是那窈窕婀娜之姿,恰与表姐司棋形成了环肥燕瘦的对比,若能摆在一张……
不成!
这肉烂在锅里也还罢了,却怎能让那来顺称心如意?!
潘又安越想越是愤恨,倒好像这即将被绿的不是舅舅,而是他自己一般。
于是鼓起唇舌,在杨氏面前极力贬损来顺,几把来顺说成了十恶不赦之徒,若沾着碰上,非但自身遭殃,甚至还会祸及家人。
如果放在以前,听了潘又安这番言语,杨氏多半会言听计从,甚至对还会他心怀感激。
但现下起到的却全是反效果。
甚至于,想到潘又安刚刚明明自称是来顺派来的,如今却偏偏说了来顺这许多的坏话,就更认定他是个两面三刀,信口雌黄的卑鄙小人。
比较之下,来顺那小色鬼都显得坦荡磊落许多。
唉~
当真是糟践了这一身好皮囊!
若是他能和那来顺换一换相貌,自己或许就不用再继续纠结……
不对!
既被潘又安瞧出了端倪,此事自然只能就此作罢,所以自己本就不用再纠结下去了。
想到这里,杨氏心下释然解脱之余,却也难免生出几分不甘。
毕竟换差事的事儿,她已经心心念念了半年有余,上回刚看到曙光,就受王氏拖累以至不了了之;这回还在犹疑,就又被潘又安强行打碎。
别人的亲戚子侄都是帮衬,怎么这秦家上下偏只会拖自己的后腿?!
她越想越钻牛角尖,却早忘了是自己先拿住来顺,才引发了后续的事情,只一股脑把错处全推到了王氏、潘又安头上。
尤其想到上月在锅炉房里,潘又安当面袒护王氏,栽赃自己的情景,杨氏更是气的心肝生疼。
以前还不觉得,现在思量起来。
这小没良心的一门心思就只在司棋身上,对那王氏也是爱屋及乌,又何曾将自己这二舅母放在眼里?
现如今他上赶着跑来说来顺的坏话,却偏又只字不提,该如何应对来家的报复。
说白了,也只是担心自己坏了秦家的门风,会影响到他与司棋的好事,至于自己的下场如何,他又怎会在乎?!
杨氏越想越恼,连带竟也恨上了司棋。
暗想着,若是把自己遇到的难处,全都放在司棋身上,却不知那潘又安又会是怎样的嘴脸。
这念头一起,也不知怎得,竟就在她心里扎了根儿,此后数日里,时不时就会浮现在脑海当中。
甚至于,还衍生出了不少‘解恨’的剧目。
…………
与此同时。
来顺则正在家中进行‘最后’的准备工作。
其实也没什么好准备的了,只是便宜老子心绪难宁,片刻都闲不下来,硬拉着他反复进行检查。
刚把那车轮拆卸了一遍,来顺这屁股还没坐热呢,就见便宜老子又开始焦躁的来回踱步。
这要不赶紧拦着,用不了一刻钟的功夫,他就又该拉着自己重复劳动了。
于是来顺忙主动挑起话头,试图分散他的注意力。
“爹。”
他半真半假的好奇道:“我之前曾听娘说,府里的爵位快要到头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来旺这才止住脚步,为他解惑道:“世袭爵位也不是一成不变的,除了王爵之外,每回往下传就要降些,头回是降一等,再传就是降二等,然后是降四等……”
“要是没特殊恩典,等大老爷传给咱们琏二爷时,就该从一等将军降到骑都尉了,那不过是芝麻绿豆大的五品爵,怎撑的起这诺大一个国公府?”
原来是这么回事。
来顺本来只是随口挑起话题,听到这里倒真来了兴致,于是又问道:“那我娘又说,府里都盼着宝三爷能顶上来,却又是怎么一回事?”
“现如今这太平年月,想封爵要么入阁拜相,要么就得指着宫里有人——那镇国公牛家,不就因为出了当今太后,又从一等将军升回了伯爵么?”
“府里倒也没指着什么伯爵,宝三爷但凡能有个三等将军的爵,又或是龙禁卫同知的虚职,也就能勉强维系家业了。”
原著为了避讳映射朝政的嫌疑,所以涉及到爵位官职什么的,都有些似是而非。
为了写起来不那么乱,也只能重新删改编排一下:
亲王、郡王、公、侯、伯:超一品。
一等神威将军:同一品。
二等神武将军:同二品。
三等威烈将军:同三品。
轻车都尉:同四品。
骑都尉:同五品。
云骑尉:同六品。
恩骑尉:同七品。
夏国爵位共分十二等,其中又有世袭和非世袭的区别,除了四王八公这一批是世袭爵位,后来就基本都是非世袭的。
刨去亲王、郡王不算,其余世袭爵位每次承袭都会以倍数降低。
即:第一次承袭降1阶,第二次承袭降2阶,第三次承袭降4阶,第四次承袭降8阶。
故此,没有特殊恩赐的话,世袭爵位最多五世而斩。
荣国府爵位承袭:
贾源【公】→降1等→贾代善【侯】→降2等→贾赦【一等神威将军】→降4等→贾琏【骑都尉】→降八等→【无】。
宁国府爵位承袭:
贾演【公】→降1等→贾代x【侯】→降2等→贾代化【一等神威将军】→特殊承袭→贾珍【三等威烈将军】→降八等→【无】
贾代化的官职爵位属实离谱。
从国公到一等将军,中间跨度太大,按说不是犯了大错,不应该一下子降这么多。
偏他又曾任京营节度使,这种手握京城兵权的重要官职,怎么看都不像是犯过大错的人能够担任的。
想来想去,比较合理的设定就是:宁国公贾演死后,承袭爵位的并不是他,而是他哥贾代x。
不过这个贾代x袭爵没多久就死了,膝下也没有儿子,所以贾代化承袭了他哥的爵位。
后来因为儿子贾敬痴迷修道,贾代化临死前请求将爵位传给孙子贾珍。
鉴于他在京营节度使任上有些功劳,皇帝特旨把原本的降四等,改为了降两等,所以贾珍才会是三等威烈将军。
嗯……
合情合理,简直完美【狗头】。
【二更,求支持。】
到了腊月初二。
父子二人天不亮就到了马厩,支开当班的马夫,轻车熟路的更换了车轮。
此后又等了约莫大半个时辰,才见十来个婆子、丫鬟,簇拥着王熙凤朝这边赶。
父子二人忙往前迎了几步,又避让到路旁恭候。
王熙凤披挂着一身累赘,依旧扶风摆柳似的到了近前,微微偏头斜了他父子一眼,扬声道:“先紧着你自己的差事,让来顺跟着就是了。”
她虽没有长远眼光,却知道顾好眼前的道理——来旺若不能及时收回欠款,府里的月例银子怕又要往后延了。
来旺虽有些不放心,可二奶奶当众吩咐,也没有他还嘴余地。
再说儿子自从开窍后,虽说有些好高骛远的毛病,但接人待物甚是稳妥,且遇事时比自己还能沉得住气。
于是便恭声应了,自去寻倪二催债不提。
来顺先是目送便宜老子,然后又眼瞧着王熙凤上了马车。
惜乎那斗篷遮的太严,丫鬟们又护的周全,竟未能一窥二奶奶的风姿。
正自有些遗憾,忽听身旁有人轻声呵斥:“你前日怎么回事,冒冒失失的乱瞧个什么?!”
却是平儿刻意落后几步,伺机到了来顺身前。
这话说的来顺心下一凛,想起自己那日失神之下,的确曾露出马脚,不由紧张道:“平儿姐,二奶奶可是说了什么?”
“哼~”
平儿剜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也就仗着你是从家里跟来的,若换成旁人敢这般无理,她又怎肯轻饶?不过也只这一回,往后可不敢再胡闹了!”
来顺闻言稍稍松了口气,又忙堆笑道:“定是平儿姐帮我说了好话,我这里先谢过……”
“少耍这花头!”
平儿打断了他的嬉皮笑脸,恨铁不成钢的道:“当初随奶奶陪嫁过来的,如今也只剩咱们几个了,我自是盼着你能好好的,可你自个总也该稳当些才行。”
顿了顿,又道:“这回事情要成了,二奶奶多半会从王家寻个出挑的丫鬟配你,你让婶子先去扫听扫听,也免得到时选错了人。”
这……
来顺的脸色顿时垮了,原书里出挑的丫鬟多在荣国府,倒没听说王家有什么尖货。
更何况,他穿越以来心心念念的,都是以后发达了就去攻略宝钗、黛玉,至不济也要捞个湘云为妻,又如何看得上什么王家丫鬟?
这脸上一挂相,平儿就瞧出了几分,当下半真半假的打趣道:“怎么,你是瞧不上咱家的出挑,还是已经有了心上人?”
“还真让姐姐说中了。”
来顺讪讪一笑,道:“我听说自打姐姐来了这荣国府,王家就大失颜色,如今却哪还有什么出挑?”
“呸~”
平儿啐了他一口,咬牙道:“亏她说你时,我还帮着遮掩,如今倒连我都敢拿来玩笑了!”
“姐姐这可错怪我了,我说的句句是实,要有半句假话,叫我……”
“平儿姐姐,奶奶让您上车呢!”
来顺这里正准备指天誓日,那边厢就有小丫鬟来请平儿。
“以后再找你分说!”
平儿最后又瞪了来顺一眼,这才匆匆跟着那丫鬟去寻王熙凤。
她最后那句,却似乎真有些恼了。
这也怪来顺得寸进尺,觉着和她莫名亲近,就忍不住把前世那油腔滑调使了出来。
不!
还是怪这身体里潜藏的记忆!
若非莫名就觉着平儿亲近,自己又怎会忘乎所以?
再次毫无廉耻的甩锅之后,来顺这才收敛了心绪,跟着那马车出了荣国府。
说是对这事儿不怎么上心,可真到了节骨眼上,还是不自觉的有些忐忑。
所以出了角门之后,他就忍不住想往马车跟前凑,也好听一听王熙凤的点评。
可这刚往前欺了几步,立时就有好几双死鱼眼珠子瞪了过来,来顺虽不是贾宝玉,一时间却也难以抵御,只能乖乖的退回了队伍末尾。
…………
话分两头。
却说平儿上了车,见王熙凤正闭目养神,本也想默默坐到侧面,却听王熙凤闭着眼睛问:“你同他说了?”
平儿依旧不曾瞒她:“来家在那边儿也有几门亲朋故旧,打听起来比咱们还方便些呢。”
“你倒会做好人。”
王熙凤冷哼一声,却也并未深究,而是直接吩咐驾车的婆子启程。
那马车出了角门,又在丫鬟婆子们的簇拥下凄厉而行,竟用了半刻钟的功夫,才到了宁国府的东角门前。
眼见马车就要拐入宁国府,平儿忙喊了生‘停车’,又问那驾车的婆子,今天赶车与往日可有什么不同。
那婆子想了想,回道:“许是近来牲口照顾的好,拉起车来竟全不费力。”
平儿心下就是一松,转头看看王熙凤,然后又追问道:“旁的呢,这车是不是更平稳了些,不像往日那般颠簸?”
“这……”
驾车婆子皱眉想了想,讪讪道:“许是我屁股上肉太厚,倒没觉着有什么不同。”
“继续往前!”
这回却是王熙凤发话了,她吩咐道:“让旁人先都起开,你在这街上敞开了跑个来回!”
那婆子闻言有些迟疑,可见平儿探出头来,把周遭的随从全部赶到了路旁,她也只好抖动缰绳,驱使着那挽马奔驰向前。
那马车跑到宁荣街东口,又折回向西;到了宁荣街西口,再折回向东。
等重又停在宁府门前时,不等平儿开口发问,那婆子就抢着道:“二奶奶、平儿姑娘,这车确实没以前那么颠了,马也跑得比以前欢实,要不是我把着缰绳,怕是还能再跑快些呢!”
其实不用她说,王熙凤和平儿也已经有了自己的判断——之前没察觉出区别,主要是因为车速太慢,又是在平地上,原本也没什么好颠簸的。
而根据驾车婆子的话,这新轮胎能多载货的说法,应该也不是虚的!
想到来顺描绘的那番钱景,王熙凤脸上不知不觉浮起两团红云,迫不及待的吩咐平儿道:“等回去就让来旺夫妇来见我,商量一下这买卖到底该怎么做!”
“那来顺……”
“让他把马车守好了,这法子千万不能让别人学了去!”王熙凤说着,又瞟了平儿一眼,补充道:“放心,他立下这么大功劳,我自然亏待不了他!”
【爵位设定又打了个小补丁,感兴趣的可以刷新一下。】
因那一遭走马长街,试出了充气轮胎的钱景,王熙凤在宁国府下车时,原本意气风发兴高采烈。
可去天香楼走了一遭,再出来时脸上就只余下戚戚之色。
回程的路上她更是默然许久,才幽幽叹了声:“她比我还小着几岁呢。”
平儿在一旁也不知说什么好,秦可卿如今已经瘦脱了形,眼见精气神都散了,只余下一具皮包骨似的肉囊,徒劳的撑着衣裳。
想想她往日里那万种风情,愈发感到令人不胜唏嘘。
现如今东府的尤大奶奶,更是连她身后丧葬所需都已经备下了,显是不看好她能熬过这个冬天。
怕是再过不了多久,这曾经人人称羡的蓉大奶奶,就会化为昨日黄花,不复再现了。
一路无话。
主仆两个回到荣国府,又在贾母和王夫人面前,分别搪塞几句片儿汤话,这才得闲回了家中。
王熙凤换上素常的衣裳,又饮了半盏杏仁茶,觉着稍稍振奋了些,就打算传来旺夫妇进来,商议那充气轮胎的营生。
不想外面丫鬟突然禀报,说是‘瑞大爷’使人来打听奶奶在家没,若是在家,他就要过来请安说话。
王熙凤闻言登时就恼了,把那茶杯往桌上重重一顿,嘴里骂道:“这畜生合该作死,看他来了怎样!”
平儿因问道:“这瑞大爷是因什么只管来?”
凤姐儿遂将九月时,贾瑞在宁国府园子里对自己见色起意的事儿,竹筒倒豆子一般告诉了平儿。
又道:“错非是先被他坏了兴致,晚上也不会把来顺打成那样。”
平儿也恼了,骂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没人伦的混账东西,起这个念头,叫他不得好死!”
“等他来了,我自有道理。”
王熙凤说着,忽得想起了什么,得意拍手道:“先前我就说亏待不了那猴崽子,你瞧,这好处不就上赶着找来了?”
“奶奶是说……”
“且不急,等火候到了,让他捡个现成的便宜。”王熙凤说着,又斜了平儿一眼:“再说了,总得给你腾出些时间,好把我这话学给他听。”
…………
却说跟着车队从宁国府回来,来顺又在马厩守了小半个时辰,这才见父母姗姗来迟。
不等他迎上去,便宜老子就先吩咐道:“我和你娘要去和二奶奶商量正事儿,你自个把轮子卸了,先背回家去吧。”
说完,转头就要走。
这急惊风似的……
来顺近来对这便宜老子,也愈发了解的深了。
他眼界见识都是有的,不然也不会在第一时间,就制定出贾、王、薛三家练手制霸轮胎业的计划。
但要说他能成什么大事,却又怕是过于高看了他。
盖因便宜老子做出决策之后,没过几日就开始瞻前顾后杯弓蛇影,今儿觉着自己的主意未必可行,明儿又担心那充气轮胎言过其实。
错非来顺一口咬定这事儿能成,说不得他早就打了退堂鼓。
说白了,就是本身自信心不足,哪怕能做出正确决定,也难以坚持贯彻落实下去。
闲话少提。
却说眼见来旺转头欲走,徐氏忙抓紧时间塞给儿子个荷包,心疼道:“我的儿,这些日子苦了你了,且拿着去让胡婆婆弄些滋补的,吃饱喝足再好生歇一歇。”
顿了顿,又补了句叮咛:“说不准二奶奶还要铺排差事,可不敢多灌那猫尿!”
来顺边连声应了,边打开那荷包瞄了一眼,发现里面零零碎碎差不多能有七八两银子,心下不由得大乐。
这些日子零零碎碎又花出去不少,眼见钱包日渐消瘦,他正愁不知该从哪里找补呢。
当下麻利的拢进袖子里,又目送父母消失在马厩转交,这才取了工具卸下车轮。
用粗布层层裹住,再往身上一背,大步流星直奔角门。
这期间,少不得有人远远的窥探,甚至是指指点点的议论。
好在充气轮胎单看外表,和普通实心轮胎也没什么区别,故此倒也不怕他们能瞧出什么来。
来顺因事情有了眉目,又刚得了银子,那脚下难免就欢快了些。
不想转角一人也是行色匆匆,恰巧就与他撞了个满怀。
来顺倒还未曾如何,对方却踉跄着退了几步,险些一屁股坐倒在地,遂怒道:“瞎了你的狗眼不成,乱撞什么?!”
这厮生的油头粉面,看衣着肯定不是奴仆,但离着富贵公子哥也还差了些行市。
多半应该是这府里什么亲戚,类似在东胡同开酒肆的贾璜那种。
来顺大致分析出这人的身份,就想怼他几句——左右刚献上大功一件,即便与这些没牌面的荣府亲戚闹些口角,王熙凤必然也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岂料那厮骂完之后,压根也没给来顺回嘴的机会,甩开袖子一阵风似的去了。
瞧那架势,倒像是急着要去投个好胎。
“呸~什么玩意儿!”
来顺冲他背影啐了一口,也就把这事儿抛在脑后,径自回了宁荣后巷。
到家之后,他唤过栓柱吩咐道:“让婆婆今儿中午歇歇,你去东胡同璜大爷的馆子,打一壶他家的桂花酿,再搭上四样荤的两样素的。”
“要汤不?”
“你这小胳膊小腿儿的,路上再给洒了——还是让胡婆婆弄锅小米绿豆粥吧,我也正好去去火。”
说着,来顺摸出不到二两散碎银子,抛给了栓柱:“剩下的,就算是你的跑腿费了。”
“多谢来顺哥!”
栓柱喜笑颜开,一把将那银子捂在手里,转头就要去东厢房知会胡婆婆。
“等一下!”
来顺忽又想起,若非焦大帮着出主意,自己说不定还在钻牛角尖呢,这庆功酒怎么也该算他一份。
再者说,这几日没和老头斗嘴,倒还真有些不适应了。
于是又补了句:“你记得先去锅炉房走一遭,请宁府的焦大焦老头过来吃酒。”
栓柱答应一声,兴冲冲的去了。
来顺这才到了里间,把那包裹解开,将车轮塞进了特意腾出来的衣柜里。
挂上铜锁,他也就算是踏实了,于是径到西屋躺下,只等着焦大和酒菜都到了,再出去大快朵颐。
谁成想刚躺下没多久,就又听栓柱在外面扯着嗓子嚷了起来:“来顺哥、来顺哥!可了不得了,那焦大在锅炉房要杀人呢!”
来顺一骨碌爬起来,几步到了外面,就见栓柱提着食盒一头大汗满面红光,正口沫横飞的冲胡婆婆比划。
“少在那儿幸灾乐祸的!”
来顺呵斥了他一声,又追问道:“到底怎么回事?焦大要杀谁?”
“这我哪知道去!”
栓柱满脸无辜的摊手道:“私巷里也不让进,我就听说那老头攥住了人家的子孙袋,死也不肯撒开呢!”
这倒的确是焦大的作风。
来顺略一迟疑,就决定亲自过去瞧瞧,看这老头究竟闹的什么幺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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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来顺匆匆赶到锅炉房时,就见那院子里密密匝匝围满了人,看衣着既有荣府的也有宁府的。
来顺一面往里挤,一面就听到里面有人大声呵斥:“焦大,你究竟想怎样?再不放开,可真要闹出人命了!”
听声音,像是邓好时在喊话。
他毕竟是这锅炉房的正经管事,平时把事情推给潘又安还成,现下都快闹出人命了,自然无法再坐视不理。
来顺又往前挤了几步,才听焦大口齿不清的笑道:“甭拿人命吓唬老子,你焦爷爷手底下的冤魂多了,再添他一个又能怎得?”
话音未落,就见前面有人跳脚道:“老东西,你莫给脸不要脸,大爷指派你来这锅炉房,就已经念着情面高抬贵手了,你要再这般肆意妄为,却怕是不知‘死’字怎么写!”
听这话,应是个宁府的管事,而这时节和能锅炉房扯上干系的,多半应该就是那俞禄了。
“少拿珍哥儿唬我!”
焦大嗤笑一声:“要不你去喊了他来,咱们当面掰扯掰扯,看到底是那个忘八羔子肆意妄为!”
这时来顺终于挤到了前排,果见与邓好时站在一处的,正是宁国府的管事俞禄。
听焦大反驳,俞禄越发跳脚:“好好好,你个老东西倒还有礼了不是?!看我不……”
旁边邓好时扯了他一把,朗声道:“焦大,你真有什么要掰扯的,就先把人给放了,不拘是去珍大爷哪儿,还是到我们西府大老爷、二老爷跟前,咱们当面锣对面鼓的把话说清楚!”
他这倒还算是息事宁人的态度。
但焦大使起性子,又怎耐烦听这些冠冕堂皇的?
当下一口带血的浓痰啐到地上,冷笑道:“快把那日弄鬼的话收了,你当老子不知道你是个什么玩意儿?我领着人修这锅炉房时,你爹还撒尿和泥儿呢!”
又是这话……
这老头到底对‘撒尿和泥’有多执着?
来顺一面腹诽着,一面排开最后的屏障,顿觉眼前豁然开朗。
定睛一瞧,就见焦大正靠坐在锅炉房门口,一只手紧攥着某个中年杂役的子孙袋,直疼的那中年杂役双手捂着裆,在地上弓成了虾米。
可单看外伤的话,反而是焦大这边更严重些。
只见他鼻血长流,左脸颊靠近眼角的地方,也豁了好几条血口子,右眼乌青一片,连眼球都充血了。
显然他是在吃了不少苦头之后,才找到机会攥住了对方的要命‘把柄’。
这时却又听焦大嚷道:“咱们府里向来买的都是好煤,偏怎么到了你们两个忘八羔子手上,就成了最次……”
“好个老狗!”
邓好时突然一声爆喝,一改方才那息事宁人的态度,指着焦大道:“连二位老爷和珍大爷都不放在眼里,我看你是反了天了!快、快把这老狗给我绑了,再堵上他那喷粪的臭嘴!”
这反应明显是被戳到了痛脚。
其实来顺也早察觉到,这锅炉房买来的煤质地松软,不禁烧也还罢了,烧完还能剩下不少块状煤焦,以至于每天都必须专门进行清理。
这等劣货若放在外面,怕是比那煤饼还差了些行市。
可荣宁二府用的煤,又怎会是便宜货?
这里外里一倒腾,中间怕不知差了多少银子!
故此听焦大揭出这事,非但邓好时急了,那俞禄更是面目狰狞,也不管什么‘人质’了,嘴里招呼着两个亲信,就径自往前扑。
那架势,与其说是要拿下焦大,倒更像是要去杀人灭口!
“俞管家且慢动手!”
来顺见状,急忙大喊一声越众而出,拦在那俞禄和两个狗腿身前。
“你是哪个?”
俞禄狐疑的停住脚步。
“我是谁不重要。”
来顺笑着凑到他跟前,压着嗓子道:“邓管家,我看这事儿还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吧,真要闹起来,他可是什么都敢往外捅。”
俞禄面色数变,还不等他开口,后面邓好时也走了过来,盯着来顺问:“贤侄不是告假了吗,怎得又……”
“这不是听说出事儿了么。”
来顺冲他一笑:“等我去跟焦大说说,看这事儿能不能就此收场。”
说着,也不等二人回应,径自走到了焦大身前。
他先不理会焦大,而是蹲下身问那面无血色的中年杂役。
“跟老头认错了没?”
“认、认……认了!”
那中年杂役好容易挤出俩字来,同时却也挤出了一头的冷汗。
来顺这才看向焦大:“老头,杀人不过头点地,他既然已经服软了,你也别老揪着不放。”
“哼~”
方才还油盐不进的焦大,这回直接就松了手:“焦爷爷手都麻了,早特娘想松开,可就是见不得那两个忘八羔子,冲老子吆五喝六的充大瓣蒜!”
来顺回头看看邓好时和俞禄,然后扬声喊道:“大家伙儿都散了吧,这也没什么好看的了。”
邓好时和俞禄交换了一下眼神,也纷纷出声附和,再加上他们带来的手下,不多时就清退了大半看客。
等众人散去之后,俞禄梗着脖子,还想绕过来顺去教训焦大,却被邓好时给拦了下来。
邓好时笑着冲来顺道:“当初我就看好贤侄,现如今果然应验了!这回你立了功,在二奶奶面前也有了说辞,不如这锅炉房还是交给你来管吧。”
潘又安此时就站在不远处,听到这话,那脸上是青一阵红一阵的,真好似开了杂货铺一般。
“哈哈。”
来顺哈哈一笑,道:“好叫世叔知道,我这差事怕是干到头了,锅炉房往后还是别打我的数了。”
“怎么?”
邓好时眸子骤的一凝,试探道:“贤侄这是要回宝二爷身边当差?”
来顺闻言,却把头摇的更欢了:“还是免了吧,那地界跟我犯冲,我还是老老实实跟着我爹,给二奶奶跑跑腿就好。”
邓好时暗暗松了口气,也笑道:“倒也是,你爹管的那摊子事儿,可比这锅炉房费心多了——那这焦大……”
他把目光投向了焦大,眼角余光却仍瞄着来顺。
来顺立刻道:“这老头交给我就是。”
又冲那中年杂役一努嘴:“真闹出人命可就麻烦了,您二位还是赶紧给他找个大夫吧。”
然后也不管二人同不同意,上前扶起焦大,径自出了锅炉房。
却说等他们刚一出门,俞禄就把邓好时拉到角落里,咬牙切齿的道:“那老狗真是活够了,他能嚷嚷这一回,就未必没有第二回,依着我,不如在锅炉房找个机会……”
说着,他抬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邓好时横了他一眼,嗤鼻道:“那你怎么不在东府里结果了他?少跟我耍这心眼儿!”
顿了顿,又质问道:“再说了,你这时候弄死他,难道是怕事情闹得不够大,非要火上浇油吗?!”
“那万一被他捅到上面,咱们可……”
“没什么咱们!”
邓好时断然道:“这里既然有人在管,出了差池自然也有人来扛!”
说着,目光就隐晦的投向了潘又安。
“可他要是不肯认,到时再攀咬起来……”
“攀咬?”
邓好时冷笑道:“就算他想攀咬,也得看查案的人肯不肯听!”
等到俞禄恍然大喜之际,他又把目光转向了院门外,阴狠道:“至于那老狗,就等日后再跟他慢慢算账。”
刚出了锅炉房的院子,焦大就拒绝了来顺的搀扶,努力挺直了腰板——这老头真是什么时候都不肯服老!
“今儿怎么回事?”
来顺奇道:“我这才请了两天假,你就闲的扯蛋玩儿了?”
“还不是你养的那两个狗腿子。”
焦大揉着还在流血的鼻子,闷声道:“先前对老子忍气吞声的,如今趁着你告了假,就偷偷摸摸的煽风点火,引逗着新来的跟老子过不去。”
竟是张炳、赵益的手笔?
这还真有些出乎来顺的预料。
不过仔细想想,因碍着自己和焦大的关系,那二人的确受了焦大不少闲气,会怀恨在心也是理所当然的。
因就无语道:“那也是你自找的,他们原本看我的面子,已经对你笑脸相迎了,可你偏要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换成谁也……”
焦大不耐烦的打断了他的话:“你要只有这些废话,就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说着,自顾自往宁府角门走去。
这臭脾气的老东西!
错非对焦大有前世记忆的加成,来顺还真未必愿意和他亲近。
心下腹诽着,可见焦大脚步蹒跚,他还是快步追了上去,询问老头可要请个医生瞧瞧。
焦大却把脖子一梗:“瞧那行子作甚?该活的死不了,该死的活不长!”
“我看你是活腻了!”
来顺不屑的直撇嘴:“非要当面揭人家老底、断人家财路,真要是把他们给逼急了,你以为就只有你会杀人放火么?”
“姥姥!”
焦大还是浑不吝的态度:“莫说是那个两个忘八羔子,就是珍哥儿、蓉哥儿父子当面,老子不也一样揭他们老底?!”
说起这个来,来顺可真不困了。
瞅瞅四下无人,来顺压低了嗓音问:“老头,那扒灰养小叔子的事儿,是不是……”
“是个捷豹!”
不想焦大横眉立目的打断了他,还呵斥道:“屁大个人,少扫听这有的没的!”
“嘿~你这老东西!”
这回来顺也有些恼了,瞪着他道:“这事儿还不就是你捅出来的,这时候装成闷嘴葫芦给谁看呢?!”
焦大脚下一顿,沉默半晌才道:“老子先前捅出这事儿,是盼着他们能往好里改;现下要再嚼那舌根子,你焦爷爷成什么人了?!”
掷下这话,他再次迈步向前。
盼着能往好里改?
就贾珍、贾蓉那等货色,这辈子怕是没戏了!
来顺心下满是不屑,却又忍不住好奇道:“那你就不怕他们……”
说着,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怕甚?”
焦大嗤鼻一声:“死便死了,到了下面也该是国公爷不好见我,我焦大问心无愧!”
不得不说。
这老头讨厌起来是真让人烦他。
可凭那一腔忠烈,却又时不时会让人肃然起敬。
眼见又穿过一道月亮门,焦大就收住了脚步,回头冲来顺一摆手:“你忙你的去,老子自个回去就成。”
见他一副不容置疑的样子,来顺也就没再跟着。
不过临走前,他又忍不住问了句:“真不用给你找个大夫瞧瞧?”
而焦大回头看了看来顺,却又提出了那个古怪的要求:“小子,你做我的干儿子怎么样?”
“蛤?!”
来顺再一次被他搞了个措手不及。
而焦大见来顺的反应,也皱着眉头不高兴起来:“这回老子可是认真的!”
感情上回还是虚情假意。
来顺默默冲他比了个中指,也不管他看没看懂,径自扬长而去。
…………
此后几日,来顺就按照父母的嘱咐在家待命,随时准备着为二奶奶贡献出全部精力。
然而可能是因为‘原主’,曾给王熙凤留下了不太靠谱的印象,所以虽然明知道来顺才是充气轮胎的发明者,却仍是把他排除在决策圈之外。
好在来旺近来愈发倚重儿子,每次回来都要同他探讨一番,故此他对事情的最新进展,倒也算了然于胸。
经过几次讨论研究,王熙凤已经初步认可了,贾、王、薛三家联手制霸的计划。
但在利益划分上,这二奶奶表现出的贪婪嘴脸,却着实让人有些头疼。
按照王熙凤的谋划,她既是这‘秘方’的持有人,又是事情的发起者,理当拿走大部分利益才对。
后来经来旺夫妇反劝说,她才勉强把最初‘七二一’的分配比例,改成了‘五三二’。
即:她自家独占五成,王家占三成,负责出资且提供销售渠道的薛家,却只分到了区区两成。
不过对于薛家份额最少这一点,来旺夫妇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毕竟薛家现如今财雄却势微,正是需要贾家、王家帮衬的时候。
也就是双方都是姻亲,还要顾忌彼此的颜面,否则就算一分利都不肯让,薛家怕也只能咬牙应下。
而议定好股份框架之后,下一步自然是要广发英雄帖,让薛家、王家亲眼确认充气轮胎的钱景。
这回来顺也终于得了差事:去梨香院给薛姨妈下请帖。
其实薛姨妈就住在荣国府里,素日与王熙凤也时常见面,原本用不着单独下什么请帖。
但王熙凤觉得既然是要搞个大动作,自然是怎么正规怎么来。
故此专门修书两封,由来顺父子分别送往王、薛两家。
来顺接下这差事,原本想着到了梨香院,即便看不到心心念念的宝钗,总也能和风韵犹存的薛姨妈拉呱几句。
谁曾想事不凑巧,正赶上薛姨妈去了王夫人那边儿,出面接下请帖的竟是薛蟠那憨货。
这还有什么好聊的?
随口敷衍了薛大脑袋两句,来顺就败兴的出了梨香院。
因想着离锅炉房不远,他本打算顺路探视一下焦大,看看焦老头自那之后,有没有被邓好时等人刻意针对。
可到了锅炉房里一问,才知焦大已经好几天未曾上工了。
问他究竟怎得了,也没人能说出个一二三来。
来顺放心不下,遂一路打听着,寻到了宁府马厩附近的某个偏僻小院里。
然而在焦大门前又拍又喊了半天,里面却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就当来顺以为焦大不在家时,隔壁走出个年过半百的老妇人,对他道:“焦大叔在家呢,前两天来了一伙人,又哭又闹又打又摔的,直把他气了个仰倒,然后就反锁了门,谁喊也不肯应声。”
啧~
如果来顺没猜错的话,那些人应该都是中年杂役的亲戚。
似这种因口角而引发的斗殴,原本也说不上是谁对谁错。
可谁让人家有亲戚帮衬,焦老头就只有孤寡一人呢?
这势单力薄又年老体衰的,会被对方找上门来大闹一场,也就算不得稀奇了。
回忆起那天,焦大再次提出要认自己当干儿子的事,来顺心下愈发的唏嘘。
想了想,他也没再去叫门,而是直接和老妇人做了笔交易,然后冲里面喊道:“老头,孝子贤孙你就甭指望了,我出钱给你雇了个老太太,以后不管是求医问药,还是吃喝拉撒,她都包了!”
说完,也不管那屋里有没有回应,转头径自离了宁府。
而在他走后不久,那房门就悄无声息的开了半边,露出焦大衰败沧桑的老脸。
“这小崽子……”
就听他狐疑的嘟囔着:“到底是早就知道老子身上有好处,还是特娘的歪打正着?”
【二更求】
恰逢初五。
来顺回家的路上,还专门去奉公市买了报纸。
因不是正日子【初一十五】,只几份小报有新刊发售,翻来翻去也没找到什么正经新闻。
不是将军家的儿子和都尉家的纨绔互殴,就是锦香院淸倌云儿挂牌,被金陵富少拔得头筹。
这通篇藏头露尾,连个人名儿都不敢登出来,还见缝插针的到处都是广告,实在是不堪入目。
唯一的好处也就是便宜了,靠着半卖半送的策略,长期盘踞在中产之家的厕所里。
单轮销量,甚至还在虫二杂文之上。
把这几张‘五谷轮回之宝’夹在腋下,来顺快步走进宁荣后巷,迎面就见两个差人正敲着铜锣沿街吆喝。
他有一搭无一搭的听了几句,却是长盛坊的官办蒙学招新,六岁以上十岁以下的,明年开春前交两吊钱的束脩,就可以入学启蒙。
这听起来似乎不多,和来顺下馆子的挑费相差仿佛。
可下馆子是一锤子买卖,这入了蒙学之后,却是样样都离不开钱。
什么笔墨书本、什么行头置装的,再加上逢年过节还得孝敬先生,一年没个六七两银子,压根支撑不下来。
故此一般市井小童,极少有人上的起坊办蒙学。
而正经的权贵子弟,又瞧不上这放牛班一样的所在,
天长日久,反倒是宁荣巷里的豪奴们,成了这坊办蒙学的主力军——来顺、潘又安就都曾上过蒙学。
故此每到年底,蒙学就会不厌其烦的跑来宁荣巷打广告,就差把招生点摆在巷子口了。
也难怪近来老有人批评,说这坊办蒙学铜臭味太重,质量又差到有辱斯文。
闲话少提。
却说来顺回到自家小院,刚吩咐栓柱把新买的报纸,送去了真正的‘用武之地’,就听堂屋里徐氏连声召唤。
他颇有些诧异的进了堂屋,奇道:“娘,您怎么这个点儿回家了,府里的事儿都忙完了?”
“这么大个国公府,事情一桩接一桩的,哪有忙完的时候!”
徐氏嘴里抱怨着,把来顺拉到北墙下,隔着茶几相对坐了,这才面喜滋滋的道:“娘跟你说个事儿,你道那晚二奶奶为何一点情面都不留,硬是要把你往死里打?”
怎么又说起这个了?
这事儿不是早有定论了么?
明着是因为邢夫人拱火,让王熙凤下不来台;暗地里的始作俑者,则是赖大的外甥茗烟。
偏一明一暗,哪个都不是来家能招惹的,所以已经好久没听父母提起这事了。
来顺也只是默默记在心底,暗中筹谋着报复计划。
这时就听徐氏继续道:“原来在那之前,早就有人招惹了她,她本就窝了一肚子火,又赶上出了这事儿,可不就都迁怒到你头上了么!”
说着,她又将贾瑞胆大妄为,拦路调戏王熙凤的事儿,添油加醋的描绘了一遍。
然后给出了最后结论:“都是那贼心烂肠的先恼了二奶奶,才累的你吃了那么大的苦头!”
这也能扯上干系?
来顺却听的甚是无语,合辙就因为王熙凤心情不好,她命人把自己往死里打,也就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
其实当初他刚穿越时,徐氏也曾因宝贝儿子被打重伤失忆,怨恨过王熙凤狠辣无情。
可等来顺伤稍好些,徐氏就立刻调转矛头,将杨氏当成了报复的对象。
现下倒好,又把罪过推到了贾瑞头上!
虽说这种欺软怕硬的逻辑方式,来顺也不是不能理解。
可理解却不等于认同。
比起顺着徐氏的话,去抱怨那不相干的贾瑞,他还是更希望能给茗烟一个深刻的教训!
而徐氏见儿子没有搭腔,便又自说自话道:“那贾瑞也是个不知死的,前几日二奶奶略施小计,已经让他吃了些苦头,不想今儿又找上门纠缠。”
“二奶奶的意思,是干脆来个狠的,让他好好长长记性——这不,想起你当初也曾受他牵连,就打算让你也去出一口恶气,顺带敲他些好处!”
原来这贾瑞就是原书当中,被王熙凤整死的色痞亲戚。
这一段儿剧情来顺记忆颇深,只是却忘了贾瑞的名字,故此直到此时才反应过来。
好像在原书当中,这厮被整的一病不起之后,还得了面通灵的镜子来着……
“你到底听见我说话没?”
正努力回忆剧情,徐氏因迟迟得不到回应,却有些恼了,伸手在儿子胳膊上拍了一巴掌,瞪眼问道:“你以为娘是为什么高兴?就为了能教训那贾瑞?”
“那您的意思是……”
“以二奶奶那好强的脾气,她能拉下脸来,跟咱们这些下人赔不是吗?”
这话倒让来顺有些明白了,他若有所思的道:“您是说,她能这样拐外抹角的表示,我那晚是代人受过,其实就已经算是认错了?”
“就是这么个理儿!”
见儿子不等自己挑明,就先悟出了这番道理,徐氏倒比方才还高兴些,满脸欣慰的道:“我的儿果然是开窍了——不过她肯这般解释,主要还是看在那桩买卖上。”
“你爹且不必说,估摸着等那买卖彻底定下来,少不得要提拔你做个小管事呢!”
她说到这里,就忍不住喜笑颜开。
但来顺却实在高兴不起来,对他这一门心思想要脱籍的人来说,要这小管事又有何用?
说不得,反而是脱籍路上的累赘!
不过看徐氏如此开心,他也不好扫了母亲的兴致,于是装作见钱眼开的追问:“娘,别的先不说,我到时候敲他多少银子合适?”
“这……”
徐氏想了想,道:“听那意思,收拾贾瑞的另有其人,二奶奶只是让你跟着打个太平拳,拿些现成的好处——你看他们勒索多少,自个再减一等也就是了。”
这一说,来顺也回忆起了原书里更多的细节,貌似整蛊贾瑞的人当中,就有秦可卿的丈夫贾蓉。
妻子病入膏肓,做丈夫的却跑来耍这花活儿,当真是伉俪情深的‘典范’。
不过想想焦大那‘扒灰、养小叔子’的言语,贾蓉会对秦可卿如此冷漠,也并非是什么稀奇事。
话说……
扒灰好理解,养小叔子却指的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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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傍晚。
杨氏因先去二门外鹿顶内,寻林之孝家的核对了开销,又带着批下来的签子,去杂库领了两捆蜡烛。
这里外里一耽搁,眼见就快到内院落锁的时候了。
她唯恐耽误了差事,再被那徐氏伺机责难,故此一路脚下生风直奔二门夹道。
谁曾想就这么巧,刚到垂花门左近,那绮霰斋屋后就转出两道人影,一高一矮一男一女,却正是徐氏和来顺母子。
杨氏因素日巡惯了夜,所以先一步发现了徐氏母子,于是想也不想,就闪身躲到了廊下暗处。
她起初也未多想,可看徐氏母子一路避人耳目,鬼鬼祟祟的进了后院,才觉着事情有些蹊跷。
这么晚了,来顺一个男丁去后院作什么?
等她紧随其后过了二门,就更觉的不对劲儿了,这眼见就要落锁了,守门的婆子却不见踪影。
她犹豫了一下,有心想要追上去探个究竟,可院内几条夹道都乌漆嘛黑的,却哪还找得见来顺母子的踪迹?
最后杨氏也只得放弃追查,怏怏不乐的赶到了上夜人取齐的地方。
不想她刚把其中一捆蜡烛拆散了,正按人头往下分发,王熙凤就差了丫鬟来。
交代说是琏二爷和二奶奶,要在屋后小过道里处置些私事,叫她们暂时不要过去搅扰。
杨氏当下就上了心,总觉着这事儿和来顺母子脱不开干系。
再细一回想,初二那日上夜人们也曾得了知会,说是暂时不要去巡视西边穿堂。
难不成,那晚来顺也在后院?
他一个男丁三番五次留宿内院,且二奶奶还特意帮着支开了巡夜的,这难道说……
杨氏脑中陡然冒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可王熙凤放着风流倜傥的琏二爷不用,偏寻这品貌粗俗的毛头小子,又是个什么道理?!
莫非这小色鬼身上,还藏着什么自己没瞧出来的长处?
杨氏对此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开始巡夜,仍是牵肠挂肚难以释怀。
最后她银牙一咬,干脆谎称要去方便,支开两个同行的妇人,悄悄绕至凤姐儿院后。
她这一是为了解惑,二来也是想拿住来家的把柄,免得总被他母子纠缠不清。
…………
话分两头。
却说母子二人到了王熙凤院里,徐氏自去寻王熙凤不提。
来旺却是在守门婆子的引领下,经西侧小过道绕至一处偏僻所在。
这里三面皆是高墙,仅有一间空荡荡的堂屋,也不知原本是做什么的,瞧着里面甚是阴森。
“你就是来顺?”
来顺正探头往里张望,斜下里就闪出七、八条身影。
此时夹道里虽无半盏灯火,但仗着月朗星稀,倒也还能勉强分辨出对方的形貌五官。
只见那为首的,是两个眉清目秀的公子哥儿,想来应该就是原著当中,负责出面整蛊贾瑞的贾蓉、贾蔷二人。
这贾蓉不必多说,乃系宁国府大老爷贾珍的独子,秦可卿的丈夫。
那贾蔷也是宁国府嫡出的公子哥儿,因父母死的早,自小就被养在贾珍身边,据传极受贾珍的‘宠爱’。
而除这二人之外,剩下的看衣着打扮,应该都是宁府的小厮长随。
这却有些出乎来顺的预料,按照书里的剧情推断,他原本以为参与这事儿的,就只有贾蓉、贾蔷两个呢。
现如今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不相干’的,难道就不怕事情传扬出去?
不过他转念一想,越是参与的人多了,才越是能证明王熙凤的清白,即便传扬出去,外面也只会笑贾瑞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伤不到王熙凤半根毫毛。
这时就听那略年长些,疑似贾蓉的青年笑道:“二婶婶虽是派了你来监工,但你小子也甭想闲着,这堵门的要紧差事,我可就全交给你了。”
他嘴里招呼的虽然亲热,却并没有给来顺开口说话的机会,直接铺排好差事,就领着来顺和贾蔷躲回了墙角暗处。
至于那几个宁府仆人,则是就此分头行事,有的去过道口望风,有的在后门外埋伏、布置机关。
还有两个身大力不亏的,各带着棍棒绳索,趴在离来顺不远的地方,以防贾瑞困兽犹斗拼命一搏。
且不提旁人如何。
却说来顺跟着那贾蓉、贾蔷到了墙角暗处,就见地上早备着两只矮敦。
那二人当仁不让,各选一个矮敦坐下,又不知从哪摸出条熊皮毯子,裹粽子似的缠成了连体婴,就露出俩脑袋在外面,还一个劲儿的咬耳朵说小话,真恨不能从头到尾黏的密不可分。
来顺站在一旁,瞧着这对儿如胶似漆的‘好兄弟’,先是牙酸后又菊紧。
最后实在是吃不住劲儿,就悄无声息的往远处挪了两步,宁愿站在风口上挨冷受冻,也不愿再吃两个男人的狗粮。
好在也没冻多久,小过道里就传来了一声鸟鸣。
贾蓉、贾蔷立刻消停下来,瞪圆了眼睛伸长了脖子,狐獴似的向外张望。
来顺也同样瞪大了眼睛,想看看这色胆包天的贾瑞,究竟生的什么模样。
在三人引颈期盼之中,就见那贾瑞躬身身子,猫儿也似的摸到了院里。
也不等来顺看清楚他的相貌,这厮就三步并作两步的冲入堂屋,发出了百爪挠心似的呼唤:“嫂子、我的亲嫂子、好嫂子!你在里面么?!”
来顺登时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贾蓉贾蔷也发出了压抑不住的闷笑声,随即他们揭开熊皮毯子,推推搡搡挨挨蹭蹭的,都想让对方先进去陪那贾瑞‘耍耍’。
来顺在一旁冷眼旁观,虽看不太真切,却总觉得这二人的衣裳有些散乱,于是心下愈发庆幸自己生的粗豪。
若是穿越到哪个小白脸身上,方才怕是早被他们拉下水,弄得左右为男、男上加男了!
一番拉拉扯扯之后,最后贾蓉还是没能拗过贾蔷,只得不情不愿的走到了堂屋门前。
刚往门里迈了半步,贾瑞就好似猛虎扑食一般窜出来,将他整个人擒在怀中,嘴里欢呼道:“我的亲嫂子,等死我了!”
却原来,这贾瑞初二那日就曾被王熙凤戏耍,在西边穿堂里挨冷受冻的苦等了一整夜。
如今这堂屋里又不见王熙凤的踪影,他自然担心王熙凤会故技重施,再让自己白白等一晚上。
而就在这档口,外面突然黑魆魆的来了一个人,贾瑞只以为是凤姐到了,登时喜的什么似的,那还顾得上辨明雌雄?
当即上前狠狠裹住,急吼吼抱到了屋里,扔在炕上又是亲嘴又是扯裤子,满嘴‘亲爹’‘亲娘’的乱叫。
这厮还真是急色的紧!
来顺在外面听的无语,却又隐隐对这厮有一丝同情,或者说是兔死狐悲。
男人有几个不好色的?
尤其是遇上王熙凤那样的人间绝品,莫说是贾瑞了,连来顺这般经过见过的主儿,不也曾在王熙凤面前失态么?
也亏得他有半个娘家人的身份,否则今儿这相思局,还说不准是给谁设的呢。
“别愣着了!”
来顺正搁这儿物伤其类呢,肩膀上就被贾蔷搡了一把,催促道:“你跟在爷后面把门堵住,记得千万别让他跑了!”
说着,贾蔷便点起灯笼,火急火燎的冲了进去,嘴里嚷道:“谁在屋里!”
炕上贾蓉也立刻笑着应了声:“瑞大叔要c我呢!”
贾瑞这才发现身下之人是男非女,当下臊的无地自容,红头胀脸的转头就要往外跑。
秉着lsp何苦为难lsp的想法,来顺原本只是想拦住他的去路。
可借着灯光看清这贾瑞的相貌之后,来顺心里那点同情,就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感情这贾瑞正是前日里撞了来顺,还破口大骂的小白脸。
原来他那天还真是赶着去投胎的!
来顺当下想也不想,一把推在贾瑞胸口上,直把个弱不禁风的贾瑞,推的蹬蹬倒退几步,又一屁股坐回了炕上。
那贾蓉也是个人来疯,顺势把他揽在怀里,嬉笑道:“瑞大叔方才那般猴急,又怎舍得抛下我,就这么走了呢?”
贾瑞还待挣扎,贾蔷就把灯笼杵到了他脸上,嘴里喝道:“瑞大叔做的好大事!如今琏二婶已经告到太太跟前,说你无故调戏她。她暂用了个脱身计,哄你在这边等着。”
“太太听了这事儿,险些都气死过去,因此才叫我来拿你——偏你刚才又那般恶形恶状的!没的说,快跟我去见太太吧!”
贾瑞听了,直被唬的魂不附体,连道:“好侄儿,你只说没有见我,明日我重重的谢你。”
贾蔷闻言就笑道:“既然有重谢,放你走倒也不是不行,就不知你究竟打算怎么谢我?这空口白牙的可不成,总要立个文契,才不怕你日后反悔。”
“这……”
贾瑞苦着脸道:“这等事儿,怎好落在纸上?”
“你只说是赌输了借的就成!”
贾蔷说着,又示意来顺自外面取了纸笔来。
连哄带吓的,先后让那贾瑞写下了两张五十两的借据。
却说贾瑞见他二人终于满意了,拔腿就要溜之大吉。
那曾想刚到门前,就又被来顺一把推了回来。
贾瑞踉跄着好容易稳住脚步,气得回头质问贾蓉、贾蔷:“借据我都已经写了,怎么还拦着不让我走?!”
贾蓉冲来顺一努嘴:“我们两个是答应了,他可没答应。”
贾蔷也笑道:“这是二婶婶派来的监工,最是要紧的一个人,他要是硬拦着,我们能有什么法子?”
贾瑞闻言,咬牙从袖筒里摸出四两多散碎银子并十几枚大钱,一股脑掷在来顺怀里,嘴里恨声道:“这总够了吧?还不快滚开!”
嘿~
老子这暴脾气!
刚才对那贾蓉贾蔷,他是求爷爷告奶奶,只差跪下给两个侄子磕头了。
如今面对来顺时,就扔过来几两碎银子,居然还敢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施舍嘴脸!
来顺理也没理,任由那银子铜钱叮叮当当落到地上,板着脸道:“瑞大爷怕是误会了,两位哥儿放了你,最多也就挨几句骂,但我要是放了你,那可就得豁出命来扛!”
贾瑞哪想的到,这下人竟比主子还要豪横?
当下指着来顺‘你你你’磕巴了几声,然后突然泄了气,哭丧着脸问:“那、那你想怎得?”
“瑞大爷有所不知。”
来顺大义凛然的道:“我原是出身王家,跟着二奶奶一起到了这荣国府里,对二奶奶最是忠心不二,想让我违背二奶奶的意思,放你一条生路,却怕是——哼哼!”
他盯着贾瑞冷笑两声,只笑的贾瑞心里凉了半截,正以为自己今日插翅难逃,就听来顺道:“得加钱才行!”
这老梗一出,非只是贾瑞听的呆愣,连贾蓉、贾蔷也是轰然大笑。
贾瑞最后好说歹说,又写下一张五十两的欠据,这才得了来顺的首肯。
那贾蔷又道:“如今老太太那边的门早已关了,老爷又正在厅上看金陵送来的东西,那一条路定难过去,如今只好走后门。”
“只是千万得小心行事,否则半路遇见那个,连我们也完了——且等我们先去哨探哨探,再回来领你。”
贾蓉也道:“这屋里也不能久留,过会儿还不知有多少人找来呢——等我去寻个地方,让你先躲一躲。”
说着,二人就熄了灯火,拉着贾瑞到了院外,顺墙根儿摸到凤姐院后一处大台阶底下,交代道:“你在这蹲好了,千万别出声。”
不提他二人如何假装探路。
却说来顺刻意缀到后面,悄悄把那些散碎银子和铜子儿捡了起来——因是摸黑,最后也只找出不到四两银子。
他拢在手里刚寻到院后,就听黑暗中哗啦一声,紧接着臊臭扑鼻而来。
定睛一瞧,却是贾瑞蹲在那台阶底下,被人兜头盖脸的浇了满身屎尿!
看他哎呦一声,又急忙用手捂住,多半已经吞了不少金汁入腹。
来顺远远瞧着都觉着恶心至极,捂着鼻子往后退了两步,就听贾蔷嚷道:“快走、快走,迟些就出不去了!”
贾瑞就不管不顾,连滚带爬的冲向后门。
半路上影影绰绰,还扫见有个人躲在树后窥探,他却只当是贾蔷或者贾蓉,理也不理,闷头只顾逃命!
而贾蓉、贾蔷两个见他逃得远了,却是自大台阶上走下来,直笑的前仰后合。
“你们几个把这里收拾收拾,走,咱们去给二婶婶报喜去!”
贾蓉一边笑个不停,一边吩咐宁府下人清理那些秽物,随后便拉着贾蔷去寻王熙凤请功。
他既然忘了招呼来顺,来顺也就没急着跟过去。
将几个宁府下人喊在一处,把方才捡的银子递给他们,道:“哥几个也受累了,这些银子拿去吃酒吧。”
“这……”
那几人彼此交换着眼神,一时却不知该不该拿这银子。
来顺便又笑道:“既是到了我们府里,哪有让哥几个白忙的道理?二奶奶若是知道了,怕也要怪我失了礼数。”
为首那人这才收了银子,然后奉上了一箩筐的彩虹屁。
直说怪不得来顺小小年纪,就被二奶奶委以重任,这说话办事就是敞亮!
其余几个宁府家丁看在银子的面上,也都是好话说尽,竭力的吹捧来顺。
…………
返回头再说那杨氏。
她摸黑绕到凤姐的院子后面,远远的刚望见那大石阶,就听有人喊道:“快走、快走,迟些就出不去了!”
杨氏吓的急忙躲在树后,却见大石阶底下窜起个人影,飞也似奔着这边儿来了。
她起初还以为是来顺,谁曾想借着月色细一打量,那带着满身污秽狼狈奔逃的,竟是在贾家私塾里教书的瑞大爷!
这却让杨氏愈发的糊涂了。
夜闯内宅的不是那来顺么,怎么反倒是贾瑞在夺路而逃?
愣怔了半晌,她这才晃过神来。
因见大石阶那边似有几人凑到了一处,杨氏略略沉吟,就又悄默声的凑了过去,想要弄清楚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哪知道离得近了,满耳朵就全是吹捧来顺的马屁声——光听那些夸张的言语,怕是赖大都要膛乎其后了!
偏杨氏偷眼观瞧,那极力吹捧来顺的,竟还是几个宁府下人。
这就让她一时想差了,只当贾瑞那狼狈模样,全是出自来顺的手笔——而且来顺为了避免消息走路,又专程找了几个宁府的下人帮忙!
再加上王熙凤,还特意帮他支开了上夜人……
这心机、这能力、这人脉……
直让杨氏心中惊骇莫名。
暗想着,连贾瑞这般身份地位的,都被来顺玩弄于股掌之间,吃了这么大的苦头。
偏自己三番两次爽约,至今也未曾给他答复。
倘若他一时恼了,也把这等手段用在自己身上,自己却该如何是好?!
因贾蓉、贾蔷两个,口口声声说要去寻二婶婶请功,故此来顺一直以为,今晚主持大局的就是王熙凤本人。
谁知等他绕到前面院里,却见在那堂屋客厅里居中正坐的,竟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
不用说,这人自是贾琏无疑。
而除了主位上的贾琏,以及先一步赶过来的贾蔷、贾蓉两个,自家便宜老子也在厅中侍立。
因是头回见到这名义上的男主人,来顺便先在门外端详了那贾琏一番。
只见这琏二爷虽也是眉清目秀,却并不似贾蔷、贾蓉那样一身的脂粉气,昂首坐在正中,倒也颇有几分男子气概。
来顺还待窥探,便宜老子却早瞧见了他,急忙往前迎了几步,用不大不小恰好能被贾琏听到的声音,呵斥道:“你在外面磨蹭什么,竟劳二爷等了这许久!”
来顺自然晓得,他这是在给自己创造开口解释的机会,于是忙道:“这在咱们府里,却要偏劳东府的几位收拾残局,儿子这心里也怪过意不去的,就斗胆以二爷的名义,拿了些散碎银子请他们吃酒。”
这番话显然让来旺十分满意,他向儿子投去赞赏的眼神,嘴里却仍是粗声呵斥道:“就你会擅作主张,还不赶紧滚进来见过二爷!”
来顺便急忙提着衣襟下摆,匆匆进到了厅内。
只是还不等他躬身见礼,旁边贾蓉就先开口问道:“你拿了几两银子给他们?且报个数,爷这里给补上。”
说着,又向贾琏解释:“这事儿本就是在我们园子里起的头,二婶婶不怪罪已是大度,怎好再让她的人破费?”
来顺听了这话,正要表示那些银子都是贾瑞拿出来的,用不着别人出面找补。
谁想贾琏却冷哼一声:“既是他擅作主张,这钱就该当他出——再说了,他今儿落下的好处,难道还抵不得几两散碎银子?”
这语气、这态度……
似乎并不怎么友善啊?
来顺诧异的偷眼望向便宜老子,来旺却递给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见便宜老子如此淡定,来顺也就稍稍放心了些。
如此贾琏接下来的态度,却是一再印证了来顺的揣测。
他将来旺父子晾在一旁,只顾和贾蓉、贾蔷说些闲话,即便贾蔷主动提起来顺那句‘加钱’老梗,他也是立刻岔开话题,半句都不肯多谈。
一直等到贾蓉、贾蔷告辞离开之后。
这琏二爷才终于斜了来旺、来顺父子一眼,甩着袖子满口怨气的道:“你们也下去吧,少在爷这儿装样子!”
“二爷。”
来旺的脊梁立刻矮了半截,诚惶诚恐的道:“小的若是有什么错处,您只管责骂……”
“你能有什么错?”
贾琏冷笑着打断了他的话:“你那些功劳都快被她吹到天上去了!”
“二爷折煞小的了!”
一听这话,来旺立刻又屈膝跪倒。
旁边来顺正不情不愿的考虑,要不要跪在他旁边做个样子。
“跪什么跪!”
贾琏就烦躁的上前扯了来旺一把,没好气道:“这传出去,倒好像爷功过不分似的!”
等来旺站起身,他来回踱了几步,闷声道:“若这事儿真能成,连我都要承你的情了,只是往后家里再有什么事,总该先……”
说着,他又莫名烦躁起来,干脆冲来旺一挥手:“算了,说再多也是无用,你们回去歇着吧。”
来旺又恭敬的行了一礼,这才带着儿子出了客厅。
这时来顺也大致猜出了前因后果,于是等出了二门夹道,看看左右无人,就向自家老子确认道:“是因那买卖的事儿,二奶奶一直都瞒着琏二爷,所以他今儿才恼了?”
来旺微微点头,随即却不以为意的笑道:“放心吧,二爷是个明白人,对咱们奶奶又向来言听计从,今儿牢骚几句,明儿就又好的蜜里调油了。”
听便宜老子这意思,是笃定王熙凤能哄住贾琏,所以才半点不慌——按照从府里听到的传闻,贾琏也的确是对王熙凤百依百顺。
可偏偏来顺却记得原书当中,贾琏不但曾和下人的老婆偷情,还把什么尤二姐弄到家里百般宠爱,显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自家老子和王熙凤如此小觑他,日后怕是非吃大亏不可。
呃~
想起偷情那段儿,来顺下意识的看了眼便宜老子。
不过想想自家母亲的姿色,他就又把那荒唐的想法抛到了脑后。
…………
来氏父子回家后,各自安歇不提。
却说那杨氏整个晚上,一边心不在焉的巡夜,一边又把自己和来家的事情,翻来覆去的思量。
因见识了‘来顺的手段’,其实杨氏心里摇摆不定的天平,已经不自觉的有了偏向。
丈夫对她不闻不问,秦家人又只会扯他的后腿,她又何必为了秦家,继续苦苦忍耐来家的打压、排挤?
趁着自己尚有本钱,从小色鬼那里换些好处体己,岂不强过这般守着活寡,坐等红颜渐老、青春不再?
然而……
杨氏虽然已经想开了,可眼前却还有个巨大的阻碍横亘在前。
若不能先将其排除,她即便舍了身子,换来的怕也不是什么好处,而是身败名裂千夫所指的下场。
都怪那小色鬼!
明明有的是法子联络自己,却偏偏就选了潘又安传话,结果就被他窥出了蛛丝马迹。
如此一来,即便自己能瞒过潘又安的耳目,等来家给的好处落在自己身上,他也一样能猜出发生过什么。
每每想到这里,杨氏就觉着烦躁不已。
于是一个晚上下来,明明比平时还少巡了两圈,却反倒比往日还要疲惫许多。
眼见金鸡报晓,杨氏领着两个同伴回到上夜人取齐处,又把昨夜用剩下的蜡烛一一收回封存。
再例行公事的,确认了昨晚‘太平无事’之后,她就准备去二门鹿顶内办个交接。
不曾想刚一出门,就被个小丫鬟拦了下来。
“秦家婶婶留步。”
就听那小丫鬟道:“我们司棋姐姐想请您过去一趟。”
这也不是司棋头回找她过去,杨氏心下暗骂一声‘没尊卑的小蹄子’,却也只能跟着那小丫鬟,一路寻到二小姐贾迎春院里。
刚进院门,就见个高大的身影,正在西侧廊下来回踱步。
许是因为等的心焦,她并未穿上袄裙,被一身锦缎小褂紧紧的勾勒出,连杨氏这等妇人也自愧不如的丰熟。
杨氏心下泛酸之余,忍不住又暗暗编排,认定司棋绝非完璧——面对她这般遮不住羞的下贱身子,那些毛头小子如何能把持的住?!
司棋却哪知她想些什么?
看到这二舅母终于到了,登时就像是见了救星一般,把杨氏拉到角落里,急吼吼的问:“二舅母,你近来可曾听到传闻,说是锅炉房的管事中饱私囊、以次充好,贪了府里不知多少银子!”
杨氏闻言一愣,下意识的摇了摇头。
“唉!”
司棋一跺脚,巍峨乱颤着又道:“你不知道也还罢了,就怕表弟也一样被蒙在鼓里——你回去之后务必嘱托他一声,让他千万别跟这事儿扯上干系!”
杨氏明面上急忙应了,心下却是冷笑不已。
当初她被来家针对时,却不曾见这侄女有半点关切,如今只是些风言风语,就紧张成了这样。
果然对秦家而言,自己就是个无足轻重的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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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锅炉房的贪腐丑闻,都已经传到了荣府后宅,邓好时作为当事人,又怎会完全不知情?
就在司棋拜托杨氏传话的同时,邓好时也正在私巷角门的门房里,等待着俞禄的到来。
就见他紧皱着眉头,身前放着盏茶水,却直等到彻底凉透了,也不曾抿上半口。
直到外面响起匆匆的脚步声,邓好时这才举起茶杯,貌似悠闲的吹着茶沫子,就好像是刚刚才斟了一杯热茶似的。
“我的哥哥哎!”
俞禄进门见此情景,登时急的直跳脚:“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在这儿喝茶?!”
邓好时顺势把那凉茶放回了原处,淡然道:“你要是真着急,就不该说这些废话——怎么样,查清楚了没有。”
“压根就用不着查!”
俞禄情绪激动的挥舞着胳膊,来回踱步道:“打从我撺掇陈七一家上门闹事之后,那老头就被气病了,这几日压根就没出过门,更没见过什么外客。”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就连你们府里的来顺,都被那老头拒之门外了!”
“这么说来……”
邓好时微微颔首:“消息不是从焦大那儿传出来的?”
“当然不是!”
俞禄断然否定,忽的停下脚步,转头居高临下的逼视着邓好时,沉声道:“我们府里风平浪静,偏在你们西府传的人尽皆知,依我看,这事儿只怕就是冲着你来的!”
说着,他伸出两根指头,在邓好时身前的方桌上狠狠戳了几下。
面对俞禄这番施压,邓好时却只是抬头与他对视了一眼,然后又叹了口气道:“要真是这样,事情可就麻烦了,单指着有人顶缸,恐怕未必能搪塞过去。”
俞禄听到这话,就像是打了胜仗似的,一屁股坐到了邓好时对面,连称呼都跟着变了:“老邓啊,这要真是你们府里内斗,兄弟这边儿可使不上什么力气,到底该怎么办,你自个得赶紧拿个主意才行!”
邓好时认真看了他一眼,咧嘴道:“主意是现成的么,把那旧煤全烧了,新煤再换成上等货,届时自然死无对证。”
“那感情好!”
俞禄这屁股还没坐热呢,就又跳了起来,冲邓好时拱手道:“还是老邓你敞亮,那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回头我请你吃酒压惊!”
说着,转头就待扬长而去。
“慢着。”
邓好时却又喊住了他,不容置疑的道:“那换煤的钱,你得出大头!”
“凭什么?!”
俞禄霍然转身,怒不可遏的攥着拳头质问:“老子凭什么要出大头,我特么长得像冤大头啊?!再说上回你不是已经敲过老子一笔了么?!”
说的激动时,他那拳头离着邓好时的鼻子,也不过就是半寸的距离。
但邓好时面对他这暴跳如雷的样子,却又老神在在捧起了茶杯,轻轻抿了抿,仿似被烫到一样,吐着浊气道:“就凭我刚上任一个多月,你却是拿了一整年的好处。”
“你放屁!”
俞禄一拳砸在桌子上:“去年冬天满打满算,也才烧了三个多月的锅炉,那来特娘一整年的好处?!”
邓好时也不理他,继续好整以暇的道:“就凭去年账目,咱们到现在也没交接;就凭你用的是你小舅子,我这边儿却有个现成的替罪羊。”
“什么特么小舅子!”
俞禄更恼了,又擂鼓似的狠砸了那桌子几拳,咬牙道:“老子回去就把那婆娘休了,然后让你瞧瞧什么叫大义灭亲!”
邓好时这回终于抬眼看了他一下,然后哂笑道:“既然都把婆娘休了,小舅子还算哪门子亲戚?”
“你管我!”
俞禄咆哮一声,把头顶到了邓好时脑门上,咬牙切齿的道:“姓邓的,上回老子给的可就不少了!你这回甭想……”
说到半截,他忽的想起了什么,变声变色的质问道:“等等!你特娘这不会是故意下套,想再坑老子一回吧?!”
“亏你也想的出来。”
邓好时脸上的嘲笑愈发浓了,摇头道:“你当你身上有多少油水,值得我弄这两败俱伤的法子?”
俞禄仔细想想,于是便揭过了这篇不提,只梗着脖子撒泼:“反正这事儿是针对你来的,说破天也没有我出大头的道理!”
“成。”
邓好时倒也干脆,点点头直接起身,轻轻巧巧的丢下一句:“那你一分银子也甭掏了。”
说着,就准备离开。
偏他这么一说,俞禄倒有些吃不住劲儿了,急忙拦住邓好时,狐疑道:“你……哥哥,你这又是怎么个意思?”
“没什么意思。”
邓好时板着脸淡然道:“我们府里自查自的,也未必就能牵扯到你们府上的旧账。”
俞禄怎会听不出他这是在说反话?!
当下恨的差点咬碎了后槽牙,呼哧呼哧的喘了几声,突然一脚踹翻了桌子,点指着邓好时骂道:“孙贼,真特娘有你的!今儿老子算是认栽了,不过咱们日子长着呢,往后有的是好交情!”
邓好时不为所动,步步紧逼的追问:“银子什么时候能到账?”
“怎么也得个把月以后!”
“不成,最多三天。”
“三天?!”
俞禄瞪大了眼睛,愤然道:“这都过去大半年了,你当我家里不用吃穿嚼用的吗?!仓促间哪凑的出这许多现钱?最少也得二十天,不行咱们就一拍两散!”
“十天!”
邓好时取了个中间值,语带威胁的道:“十天后我必须见着银子,不然别怪哥哥我翻脸无情!”
“呸!”
俞禄狠狠冲地上啐了一口,骂道:“你特娘还有脸吗?!”
说着,一肘子顶开房门,怒冲冲的去了。
邓好时眼瞧着他出了角门,那脸上的云淡风轻,顿时也垮了下来。
若非实在想不出别的法子,他其实也不愿和俞禄撕破脸。
可赖大总管先扣下了三成买煤的银子,余下的钱又要拿一部分出来上下打典,最终落在他邓某人口袋里的那些,怕也就刚够补贴剩下两个月的煤钱。
这里外里,岂不是白忙一场?
白忙就等于是赔钱,赔钱那就等同是要他邓好时的命!
邓好时又怎舍得,就这么把命根子交出去?
思来想去,自然也只能选择‘死俞禄不死好时’了。
哎~
这年头想攒点家用,怎么就这么难呢?!
邓好时无奈慨叹着,出门看看天色,估摸着大总管那边儿也该上值了,便匆匆赶奔荣禧堂左近的花厅。
冤大头虽然已经找好了,锅炉房的事儿可还没完,若不能尽快揪出那散播‘谣言’的人,他邓某人怕是寝食难安!
赖大平日办公的所在,是位于荣禧堂东南,靠近内仪门的一座小小花厅。
厅中的摆设十分简陋,赖总管身边也不似王熙凤那般,随时都有六七个婆子、十来个丫鬟伺候着。
但对于许多奴仆而言,这间小小花厅的重要性,丝毫不亚于王熙凤那三间倒座,甚至还犹有过之。
外务且不必说,大多都要在这里过一道程序,才好传递到老爷太太面前。
至于内务,赖大看似不曾插手,全凭王熙凤做主,可除了来旺夫妇和周瑞夫妇之外,这府里掌权的管事、管事娘子,那个不是与赖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凡是该王熙凤知道的内务,赖大也都了若指掌,而那些王熙凤不知道的隐秘,他更是烂熟于胸。
这是赖家几辈子搏回来的荣宠,也是赖大想要竭力维系的根基。
不过……
近来他却更希望能从这根基里,吸取足够多的养分,好哺育出真正属于他赖家的参天大树。
从锅炉房里克扣三成物料银子,正是赖大为了加快贯彻这一想法,而进行的小小尝试——更准确的说,是小小的尝试之一。
以往他当然也不会白白放过,但却不曾克扣的如此之狠。
不过最终的结果,显然有些不尽人意。
主要是上行下效,焦大这里克扣三成,下面就敢抽走四成,最后余下的那点银子,就连做做表面文章都不够。
既然用来遮羞的脸面都没了,自然也就怨不得别人瞅准机会,来揭你的皮、拆你的骨了!
唉~
还是太过操切了。
正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既然被人窥出了破绽,旁的谋算怕也只能暂缓施行。
好在府里那笔意外之财,应该也就在这一两年之内,届时大河有水小河满,有的是捞好处的机会!
“总管。”
正想着日后如何,就有个小厮躬着身子近来禀报:“邓管事来了。”
赖大的脸色登时阴了几分,扬起下巴吩咐道:“让他滚进来吧。”
那小厮领命去了,不多时邓好时大步流星进来,隔着丈许远一躬到底:“总管,这月初柴碳都涨了不少,怕是得增补些……”
“先说要紧的!”
赖大打断了他的话,沉声道:“那风言风语传的到处都是,你当我这耳朵是摆设不成?”
“小的不敢!”
邓好时忙道:“我已经想好了瞒天过海的法子,到时候……”
“什么漫天过海?”
赖大再次打断了他的话:“你这是想瞒着哪个?莫非那些风言风语,都是真的不成?!”
“不不不,是小的失言了!”
邓好时一面急忙认错,一面忍不住暗暗腹诽。
都说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偏这大总管赚足了好处,还要在自己这个知情人面前,摆出一副正大光明的嘴脸。
不过邓好时却忘了,他之前在那俞禄面前,也把赖大这一套做派学了七七八八。
重新整理了一下言语,邓好时又恭声道:“我这里必是稳妥的,兴许是下面人出了差池,过些时日我仔细查一查,指定……”
“几日?”
“最迟十日!”
“久了些。”
赖大屈指在桌上轻轻敲打着,半晌又道:“你能肯定是下面人出了差池?”
“这……”
邓好时偷眼看了看赖大,支吾道:“他肯定是干净不了,不过整件事是不是都是出自他的手笔,怕还要仔细查上一查。”
听他着重在‘仔细’二字上落音,赖大又沉默了一会儿,这才点头道:“罢了,谁让我担着这总管的差事呢,总不能对这些风言风语坐视不理。”
这话一出,邓好时心下立刻踏实了,忙不迭奉上几句马屁,又拐外抹角的探问,那在府里散播‘谣言’的究竟是谁。
“总管,您说会不会是那来旺,想要拿我杀鸡儆猴,来针对……”
“应该不是他。”
赖大摇头道:“近来二奶奶似是有什么大动作,昨儿又差人给王家、薛家下了帖子——那来旺夫妇跑前忙后,哪还有功夫惦记你?”
“那莫非是周瑞……”
“行了,别胡思乱想。”
赖大打断了他的揣测,肃然道:“这事我自会设法查个究竟,你只管扎紧了篱笆,别再给我捅娄子就成!”
邓好时忙恭声应了,却又忍不住探听道:“二奶奶到底是要搞什么大动作,竟还拉上了王、薛两家?”
赖大摇了摇头,面上也透着疑虑之色,沉吟半晌之后,他才道:“甭管是要做什么,咱们都得帮二奶奶添些‘助力’——这当下人的,可不就该给主子拾遗补漏、锦上添花么?”
添些助力?
邓好时还想追问这所谓‘助力’,究竟指的是什么,门外那小厮却匆匆走进来,趴在赖大耳边细语了几句。
就见赖大面色骤变,先是难以置信,继而喜形于色。
邓好时见状,忙笑着上前凑趣道:“总管,可是有什么喜事……”
啪~!
没等他说完,赖大突然一个耳光抽在他脸上,嘴里骂道:“你喷什么粪呢?!”
邓好时猝不及防之下,一时被打懵了,愣了片刻之后,才想到要抬手捂脸。
那曾想赖大比他还快,直接就用双手捧住了脸。
“总管,您这是……”
“是坏消息!”
赖大捂着脸颤声道:“南边来的坏消息。”
然而邓好时却分明从他指缝里,看到了遮不住的喜意。
…………
这注定是一个无比忙碌的清晨。
非但杨氏、邓好时等人各有故事,来旺一家三口也早早得了召唤——来自琏二爷的召唤。
昨天后半夜,在经过一番深入浅出的交流之后,二奶奶最终决定退位让贤,把主持充气轮胎发布会的权利,移交给了丈夫贾琏。
这主持人既然换了,一应事务自然也得重新操演才成。
尤其贾琏直到现在,也还没见过充气轮胎的实物,难免对它的效用将信将疑。
故此,才一大早就让人传话给来家,让来家带着充气轮胎去府里,当着他的面现场演练一番。
来旺虽然认定,王熙凤才是真正当家做主的人,但对于贾琏铺派下的差事,却也不敢怠慢分毫。
忙不迭带着妻儿,以及全套的家伙事儿赶到府里,又在小厮兴儿的引领下,到了一处偏僻又宽敞的所在。
这地界据说原本是老国公的靶场,不过现下府里莫说火器,连弓箭没几个会用的,这靶场自然也就荒废了。
那兴儿身为贾琏的心腹小厮,在寻常下人面前,也是充惯了小爷的,可对上王熙凤的陪嫁来旺,他自然就不敢拿大了。
一口一个来旺叔的叫着,同来顺也是兄弟相称,还约了有时间请他吃酒。
可这边聊边等,眼见已经日上三竿了,也不见贾琏的踪影。
兴儿见再这么等下去也不是个事儿,于是起身道:“二爷兴许是被什么事儿给绊住了,我去给咱们探问探问、催促催促!”
说着,就一阵风似的去了。
余下来家三人,愈发的没了拘束。
来顺因就想起一桩事儿来,于是忙从袖筒里摸出那张欠条,递给了自家老子。
便宜老子低头扫了一眼,却并未伸手去接,反而问道:“这欠条,你打算怎么处置?”
“依着我,直接作废了最好!”
来顺毫不犹豫的道:“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姓贾——您那谋划正在节骨眼上,没必要再去节外生枝。”
顿了顿,又摊手道:“可这毕竟是二奶奶给的‘补偿’,再加上她深恨那贾瑞,咱们要是不去追讨逼债,被她知道了反而不美。”
来旺瞪眼追问:“这正的反的都让你掰扯了,赶紧说到底该怎么办!”
“交给倪二去办!”
来顺笃定道:“他明面上跟咱们家没什么关系,可私底下怎么回事,二奶奶却是心知肚明——所以让他出面,既不会波及咱家,在二奶奶面前也能有个交代。”
他说到半截时,来旺脸上已经露出了笑容,等把话说完,便宜老子已经笑出了后槽牙。
抬手接过那欠条,来旺顺势在儿子肩膀上重重一拍,老怀大慰的道:“我的儿是越发出息了,要是能再踏实些,改了那异想天开的毛病,爹就彻底放心了。”
什么越发出息了,其实还不就是换了个人!
来顺前世虽称不上什么精英,可摸爬滚打那么些年,智商情商总还是及格的。
至于异想天开……
身为一名穿越者,不愿意给人当奴才,又怎能算是异想天开?
何况这既然都穿越了,谁还能不生出点儿‘老子是爽文男主’的错觉?
再说来顺也没做什么太出格的【面对王熙凤失态是个意外】,仅只是心里定下个小目标,再肖想一下书中的女主角而已,已经算是相当克制了。
闲话少提。
却说一家三口正其乐融融,就见那兴儿又飞也似的奔了回来。
“来旺叔、来旺婶儿!”
就听他扯着嗓子嚷道:“奶奶让你们赶紧过去呢——因姑老爷在扬州病重,来信要接表小姐过去团聚,老太太专门点了咱们二爷的将,这收拾收拾就得送林姑娘南下了!”
贾琏和王熙凤的院子,是个小三进的格局。
进了大门,就见倒座房紧挨着一个小小的前院;过了垂花门,则是由东西厢房和堂屋正房圈出来的内院;而在正房和后罩房之间,有夹着个狭小的后院。
“中衣三十七件!”
此时就在那前院里,来顺蹲在个大木箱子旁边,正努力统计着里面的衣物:“夹绒长袖的八件,普通长袖的十二件,短袖的十件,对襟马甲七件。”
“这怎么还出单数了?!”
来顺话音刚落,不远处便宜老子就催促道:“赶紧去问问里边儿,是不是有落下的,要是没落下就拿出一条来!”
边上昭儿应了,把半边身子探进内院,扯着嗓子就是一通喊。
趁着内院里核对的空档,来顺起身挺直了脊梁,一面反手捶打后腰,一面将院子里的兵荒马乱尽收眼底。
如今这小小的前院里,非但挤了十多个小厮,还摆着二十来口大箱子,里面衣食住行各色物件,全都是为了贾琏南下扬州准备的。
就这,那内院里还一个劲儿往外送东西!
“乖乖!”
来顺忍不住咋舌道:“要照这么弄,二爷最后怕不是得带三四十口大箱子上路?”
“哪儿啊!”
旁边正在整理靴子的隆儿,转脸冲他笑道:“等来旺叔报上去,奶奶约莫还得再添些零碎,明儿抬到前院,又得跟老爷、太太准备的归置在一处。”
“再加上林姑娘的行李,还有各处给姑老爷的礼物,里外里加在一处,三四十口箱子哪里装的下?!”
好嘛~
不过是出趟远门而已,整的比拆迁都热闹!
这眼见又从内院抬出三口大箱子,两人也顾不得再闲聊,忙上前分门别类的归置了,然后打开进行核对筛检。
来顺又盘点了一箱袜子,正准备返回头,把那对襟马甲取出一件来,以便取个好事成双、六六大顺的意头。
就听有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身后问:“来旺叔呢?”
来顺抬头扫了眼,见院里果然没有自家老子的踪影,于是回头道:“方才还在呢,兴许是有什么事儿出去了吧,平儿姐,你找我爹有事么?”
“跟你说也是一样的。”
平儿说着,给来顺使了个眼色,转身到了相对清净的门洞底下。
来顺也忙跟了上去。
刚在她身前站定,平儿就递过条帕子来:“这大冷的天,也不说把汗擦了,万一着了凉有你受的。”
来顺也不同她客气,嘿嘿笑着胡乱抹去额头的汗水,然后把那香气袭人的帕子团在手心里,耍赖道:“等我洗干净了,再还给姐姐吧。”
平儿瞪了来顺一眼,在他面前摊开莹玉也似的小手,全然没有要妥协的意思。
来顺最后只得悻悻归还了帕子。
平儿这才又道:“王家那边儿,到底还是得老爷说了才算,因此奶奶有意让二爷带两条充气轮胎去南边,找机会在老爷面前演练演练。”
顿了顿,又补了句:“说不准儿,还要让你跟着一起南下,帮着二爷打理这事儿呢。”
“我也要去?!”
来顺先是一惊,随即就期待起来。
现如今他留在京城,一时半刻也找不到脱籍的法子,也或许去南边儿,能有什么意外收获呢。
就算没有意外收获,能暂时能脱离这荣国府的桎梏,总也是一桩好事。
“你先别高兴的太早。”
平儿见他面有喜色,板起脸来教训道:“让你跟去,是有正经差事,可不是让你玩儿的!再者说,奶奶虽然有这个想法,可二爷却未必愿意带上你。”
…………
平儿这回却是猜错了,事实上王熙凤属意的人选,并非来顺,而是他老子来旺。
东屋寝室里,她侧坐在拔步床上,一面翻看府库里的药材名录,一面对贾琏道:“兴儿、昭儿几个都还是毛头小子,平日里又跳脱的很,让他们几个跟着你南下,我实在是放心不下,干脆还是让来旺也跟着走一遭吧。”
听到这话,贾琏面上就是一苦,他久闻江南繁华,这回是铆足了劲儿要去见识一番,却那肯带个‘监工’上路?
当下忙道:“这怎么成,你那买卖不是还指着他呢?”
“有什么不成的。”
王熙凤水汪汪的斜了他一眼,少有的放软了身段,娇声道:“再怎么赚钱的买卖,也比不得你要紧。”
“娘子~!”
贾琏当即就软了半边,唱戏似的唤着,上前揽住熙凤的香肩,开口就待应下这事儿。
可想到自己那些不可告人的小心思,他忙又改口道:“你就放心吧,赖总管专门挑了两个得力的管事,准备陪着我南下扬州,到时候一切有他们照应着,我每日只在姑父跟前点个卯就好。”
听到府里早有安排,王熙凤这才稍稍放下心来,不过随即她又有些疑惑:“说到赖总管,我听说老太太这回之所以专门点了你去,也是他主动提议的?”
“就算他不提,也该是我去。”
贾琏笑道:“其实这回南下牵扯颇大,姑父说是要接林妹妹去团聚,其实倒有临终托孤的意思——老爷和二叔轻易不好离京,还有谁比我更适合去做这定心丸呢?”
王熙凤见他那得意的样子,心下却登时起了狐疑,坐正了身子,盯着贾琏道:“瞧你得意的,倒好像这是什么天大的美差一样,莫不是想在南边儿找个水乡佳丽,好顶了我的缺?!”
“你这话说的!”
贾琏吓的魂都飞了,忙紧紧抱住她,指天誓日的道:“什么水乡佳丽,那里抵得上你半根指头?!再说这水乡还用去南边找么?”
说着,凑到她耳边说了几句着三不着四的。
凤姐当即羞得红头胀脸,忙一把搡开了他,啐道:“再敢浑说,瞧我不撕烂你的嘴!”
贾琏没皮没脸的笑着,半晌又故作神秘道:“美差算不上,但这回南下倒真有桩天大的好处!”
说着,压低了嗓音道:“那盐政可是一等一的肥缺,姑父膝下又只林妹妹……”
“你是说。”
王熙凤那双丹凤眼,顿时也亮了起来:“姑父要把家产一并托付给咱家?!”
“哼哼!”
贾琏得意的直哼哼,又挺胸叠肚道:“爷这回去了扬州,怕未必就比你那买卖赚的少!”
王熙凤却看不得他这般得意,尤其还拿来和自己的买卖对比,于是泼冷水道:“赚得再多又如何,那是托给府里的,又不是咱们自个的!”
顿了顿,她却又忍不住叮咛道:“你若私下里得了银子,不妨差人送回京来,我也好做个本钱。”
贾琏自是满口应了,两人便又腻歪在一处。
分别在即,错非贾琏昨儿刚卖足了力气,如今有些后劲不足,怕是两人都要顾不得青天白日了。
【4900字,二合一】
黛玉急着南下侍疾,贾琏急着南下创收。
两下里劲儿往一处使,再有那赖大在暗中推波助澜,只用了短短三天,南下的诸多事宜便一切齐备。
到了初十这日早上,百余人的队伍簇拥着十二辆大车出了荣国府,迤逦赶至东便门外,又在大通桥码头上演了依依惜别的剧目。
这整个过程当中,来顺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就盼着能一睹黛玉真容。
可惜直到那两艘客船扬帆起航,他也始终未能如愿以偿。
最后也只能宽慰自己,十一岁的小丫头还没长开呢,又能有什么好瞧的?
还不如先保留些神秘感,等她慢慢成长起来,说不定反而能带来更大的惊喜。
凭借着这种阿q精神,来顺回程的路上就一扫颓唐,转而又开始惦念起了薛宝钗。
因受南下扬州的事儿影响,原定于初九举行的‘新品’发布会,不得不挪到了腊月十二。
届时薛姨妈和薛蟠肯定是要到场的,就不知宝钗会不会露面。
…………
且先不提来顺未得陇,复望蜀的龌龊心思。
却说这几日里,荣国府上下忙的热火朝天,偏锅炉房的气氛却是一日冷似一日。
素日里杂役们那些粗俗的议论,几乎是再也听不到了,但他们偶尔看向潘又安的目光,却又满是意味深长。
潘又安当然明白,这些人是在期待什么。
锅炉房以次充好中饱私囊的事儿,虽然和他没有半毛钱关系,但他扣下煤灰煤渣,私自往外发卖的行为,却也是一桩不大不小的罪过。
一旦上面派人严查锅炉房,必然会拔出萝卜带出泥。
届时非但小管事的位置难保,说不定还会被撵出府去……
每每想到这等下场,潘又安就觉着不寒而栗,真要走到那一步,且不说前程尽毁,怕是就连和表姐司棋的亲事,也要彻底告吹了!
他自然不甘心就这么坐以待毙。
所以在得到消息之初,就想着找舅舅秦翊拿个主意——最好能在事情爆发出来之前,设法先将自己调离锅炉房。
谁想到秦家一扫听,才知道秦翊和周瑞去了城外庄子,催收年前要交到府里的进项,至少也要等腊月十五以后才能回来。
靠山不在家,反被舅母王氏催问了一番,何时才肯对来顺下手。
潘又安失望之余,倒也并未就此放弃挣扎,而是把破局的关键,放在了邓好时身上。
毕竟按照常理推断,上面真要是严查起来,首当其冲的就是邓好时这个主管——而不出意外的话,他也正是以次充好,中饱私囊的幕后黑手!
所以潘又安原本以为,两人肯定能结成同盟,合力应付这次突如其来的危机。
然而让潘又安没想到的是,自己几次三番暗示之下,邓好时却仍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就好像府里那些传闻,与他邓管家全无半点干系一样。
等到了初十这日,眼见送走了贾琏、黛玉,府里腾出手来,随时都有可能开始追查锅炉房的事儿。
潘又安直急的五内俱焚,也顾不得再遮掩什么了,打算把事情直接跟邓好时挑明了,看他究竟有什么应对之策!
不曾想这回却扑了个空。
那王柱儿只说邓管家有要务在身,却绝口不提邓好时身在何处。
到了这时节。
潘又安也隐隐察觉出了异状,于是回到锅炉房后,慌的好似热锅蚂蚁一般,中午更是水米未进。
等到了下午,他抱着侥幸的心思,还想去寻邓好时问个究竟。
谁知刚通过私巷角门,进到了荣国府里,迎面就与表姐司棋撞了个正着。
“表姐,你……”
“嘘!”
司棋神色慌张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左右一扫量,就扯着潘又安登上了附近的一座假山。
说来也是巧了,这里正是当初来顺被杨氏擒获的所在,也是一切故事的前置开端!
“又安!”
到了山顶凉亭,司棋就急不可待的质问道:“我前日里让婶婶传话给你,你怎得一直也没个回信?!”
“我……”
“这个待会儿再说!”
明明是司棋先挑起的话头,可潘又安刚要解释,却又立刻被她打断了,就听司棋火急火燎的问:“你先告诉我,锅炉房以次充好的事儿,到底跟你有没有关系?!”
潘又安见她这急切的模样,心下就是咯噔一声,忙抓住她的皓腕,不答反问:“好姐姐,你……你莫不是又听到什么风声?!”
“林姑娘今儿不是走了么,因瞧着老太太情绪不高,二太太就特地让几位姑娘,过去陪着老太太说话……”
却原来,司棋因陪着迎春去老太太那尽孝,恰巧就听到赖大向贾母禀报了,锅炉房以次充好中包私囊的事儿。
然后赖大又主动建议彻查此事,并表示绝不能轻饶了那些贪得无厌的蠹虫!
将这前因后果简单说了。
司棋又急切道:“那邓好时原本是赖总管的亲信,如今他却一再说要严查严惩,多半是已经反目成仇了——偏你又是邓好时提拔的,可千万别被卷进去,受了他的牵连!”
这番话说完,她才发现潘又安已是面如死灰,两唇颤颤的夹在齿间,几乎就要被咬出血来了。
“你这是怎得了?!”
司棋忙又一把扶住了他,关切而焦急的追问:“莫非你……你早被卷进去了?!”
潘又安艰难的摇了摇头,就在司棋稍稍松了口气的时候,他又咬牙切齿的道:“我现在终于明白了,这……这其实都是他们做的局!”
“什么意思?”
“根本就没什么反目成仇!那赖大之所以说要严查,其实是想把事情栽到我头上!”
说着,他猛地甩开了司棋的扶持,一拳头砸在朱漆立柱上,愤然道:“怪不得他突然要提拔什么小管事,原来一开始就是想让我当这替罪羊!”
司棋听到这里,虽然还没彻底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可也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
想也不想,上前将表弟嵌进怀里,连拖带拽的把他拉到了凉亭中央:“你莫伤着自己!既然事情被咱们提前知道了,就证明天无绝人之路,咱们只要好生想想,一定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解决的办法?
潘又安满面的苦涩,如果早些察觉到这一切,或许还能想出应对的办法,现如今却怕是做什么都迟了!
而见他沉默不语,司棋就先提出了自己的想法:“你在那锅炉房做管事,也有差不多两个月了,总该有些相熟的人吧?能不能让他们出面作证,揭穿那邓好时的毒计?”
潘又安脸上愈发苦涩。
他这两个月里,光顾着摆管事的架子了,又怎会与那些粗俗不堪的杂役们有什么交情?
再说了,即便有些交情又能如何?
“若只邓好时也还罢了,现如今既是赖总管出面,有那个杂役敢和他对着干?”
潘又安说到这里,又苦笑道:“再说了,既然是赖大主动提出要严查,到时候派来查证的,还不都是他的亲信?!那些杂役就算肯为我出面作证,消息怕也传不到上面!”
说完这番话之后,潘又安不知为何,却是突然就愣住了。
司棋眼前一亮,轻轻推着他催问道:“又安,你是不是想起什么来了!”
“没什么。”
岂料潘又安却面色古怪的直摇头。
“都这时候了,你还有什么好瞒着我的?!”
见他这时候还吞吞吐吐的,司棋登时有些恼了,将他那小身板狠狠摇了几下,直晃的潘又安目眩神迷。
“我说,我说还不成吗!”
潘又安只得讨饶,又苦笑道:“要说锅炉房里,还真有个敢和邓好时叫板的,他甚至还有现成的门路,能把消息递到上面去!”
“你说的……”
司棋听到这里美目圆睁,脱口道:“莫不是那来顺?!”
“正是那来顺!”
潘又安沮丧的点着头,心下是无比的后悔。
若早知今日,当初他绝不会试图吓阻杨氏,反而巴不得这二舅母赶快红杏出墙,与来顺勾搭成奸。
那样一来,他就可以借此为把柄,要挟来顺帮自己作证,然后轻而易举的化解危局!
可惜……
现在后悔却已经晚了。
而司棋虽不知道这其中的细节,却也明白以双方的关系,来顺不落井下石就算好的了,又怎会冒着得罪赖家的风险,出面帮潘又安作证?
当下也不禁焦躁起来。
“既然这法子行不通,那咱们该如何是好?!”
她放开潘又安,在凉亭里来回踱了几步,忽的银牙一咬,决然道:“干脆我陪着你去找老太太,把这事儿全都挑明了,看他们还怎么欺上瞒下!”
“这……”
潘又安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连连摇头道:“真要这么做,怕就再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哪又怎样?!”
司棋毫不犹豫的道:“大不了跟他们玉石俱焚!”
潘又安又退了半步,颤声道:“何至如此、何至如此!表姐你先别着急,容我再想想法子。”
顿了顿,他又忍不住小声解释道:“其实就算见着老太太又能怎得?若只告发邓好时,多半还是赖大出面查证;若连赖大也一起告发,你当老太太是信咱们多些,还是信那赖家多些?”
经这一说,司棋也有些泄气,不过她素来是个烈性的,又怎肯就此退缩?
当下又咬牙道:“那咱们就去找大老爷、二老爷,或者二夫人、二奶奶!我就不信这荣国府还没个地方说理了!”
她外公王善保就是邢夫人的亲信,偏她却半点没有提及邢夫人,显然也并不看好这位大太太,会出面帮人主持公道。
潘又安听表姐越嚷越大声,却是吓的急忙上前掩住了她的嘴,变声变色的道:“快别喊了,容我再想想,且容我再想想,肯定能想到法子的!”
司棋用力一甩头,在潘又安手心蹭出两道胭红,随即稍稍压低了嗓音,却掩饰不住焦急的道:“可谁知道赖大的人,什么时候会找上你?!最迟明天,要是再想不出法子来……”
“表姐!”
潘又安不敢再听下去,颓然坐到栏杆上,垂着头闷声道:“你容我再想想,让我一个人再想想——算我求你了!”
司棋心下的焦急与愤怒,丝毫不亚于他,可见潘又安如此无助的模样,还是勉强收敛住情绪,无奈道:“那我先去后院打听打听,看有什么新的消息没。”
潘又安没有回答,只是无力的扬了扬手。
司棋一跺脚,丢下句:“你最后甭管是想出主意,还是想不出主意来,可千万都跟我言语一声,是生是死我都陪着你!”
然后便匆匆下了假山。
司棋离开之后,潘又安坐在那凉亭的栏杆上,就如同泥胎木塑一般,呆愣了也不知多久。
直到脖颈上僵硬的忍受不住,他这才缓缓的晃了晃脑袋。
这一晃,手心里那抹嫣红,却恰巧映入了眼帘。
潘又安像是眼睛被烫到了一样,哆嗦着从栏杆上跳了起来,等确认那并不是血,而是胭脂之后,他这才稍稍恢复了冷静。
不过这小小的插曲,却也让他坚定了一个信念,那就是自己绝不能就这么白白丢掉性命!
可如今又实在没有破局的法子。
摆在他面前的活路,似乎就只有……
…………
却说司棋从那山顶下来,就急忙到老太太那边儿,寻鸳鸯打探最新消息。
结果却是无功而返。
回到迎春院里,她如坐针毡的忍了个把时辰,终究还是放心不下表弟,于是和贾迎春交代了一声,便又私自出府去寻潘又安。
然而先是到了锅炉房,后又到了潘又安家中,却始终没能找到潘又安的踪影。
她不死心,又顺路回到家中,想问问母亲可曾见到表弟。
可偏偏王氏也不在家。
司棋背靠紧锁的家门,想着表弟此时的处境,就像是被人掐住了心窍肺腑一般,连心跳和呼吸都变得艰难起来。
“司棋?”
恰在此时,西屋里有人探出头来,疑惑的问道:“你怎么这时候回来了?莫不是在府里遇到什么事情了?”
那声音其实也并不怎么情真意切,偏落到无助至极的司棋耳中,却像是天籁一般动听。
“婶婶!”
她想也不想,扑上去抱住杨氏哭诉道:“是又安,表弟他……他遇到天大的难处了!”
杨氏初时有些措手不及,可听说是潘又安遇到了天大的难处,她眼中却登时闪过异彩,顺势环住司棋的双肩,轻声道:“这又是怎么了?走,咱们屋里说。”
司棋哪知道杨氏与潘又安的恩怨?
听杨氏柔声软语的,愈发觉得有了依靠,于是跟着杨氏进到西屋后,也不等她开口催促,就先把事情竹筒倒豆子似的讲了一遍。
而杨氏听闻潘又安陷入这等绝境,心下却全是幸灾乐祸的快意。
又听得侄女口口声声,皆是要与潘又安生死与共,那快意就杂了些嫉妒与酸楚。
她与秦显是盲婚哑嫁,何曾有过这等海誓山盟生死相随的经历——更不用说,现下夫妻二人昼夜相隔,形同陌路。
对比之下,杨氏倒觉得自己才是最可怜的那个。
她正五味杂陈自怨自艾,就见司棋停住话头,满是期许的望着自己,显然是希望她能给出一个解决的办法。
“这急切间,我能……”
杨氏下意识的就想敷衍了事,可话刚起了个头,心下突然就冒出个念头来:眼前这一幕,怎么总觉得有些熟悉呢?
是了!
当初胡思乱想出来的那些‘剧目’里,不就有类似的场景么?!
而当时自己的做法是……
杨氏心头突突乱跳,正犹豫该不该把臆想照进现实,对面司棋见她面色有异,却是急不可待的催问起来:“婶婶,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法子?!快告诉我,只要我能做的到,刀山火海也闯得!”
“这……”
被她这一催,杨氏终于下定了决心,咬牙道:“本来这些事儿不该说给你听,可现下也顾不得了。”
说着,就把来顺利诱威逼自己的事情,添油加醋的描述了一遍。
她自然不会告诉司棋,自己曾百般纠结,甚至倾向于拿身子去换好处,全因被潘又安阻挠,才没能达成交易。
而是当着司棋的面,把自己塑造成了大义凛然、坚贞不屈的典范,即便被那来顺百般痴缠,也不曾有过半点动摇!
司棋听了这些话,先是震惊的无以复加,继而就萌生出期盼与希冀来。
也不等杨氏把话说完,她就推金山倒玉柱一般,跪倒在杨氏面前,苦苦哀求道:“婶婶,如今也只有那来顺出面作证,才能还表弟一个清白,我……我求求你了,你、你就救救又安吧!”
虽然司棋的反应,本就在杨氏的预料之中。
但见她为了救下潘又安,就毫不犹豫的选择了牺牲自己,杨氏心下仍是禁不住无名火起。
她倒退了半步,盯着地上的司棋恨声道:“你一心只顾着表弟,却把你叔叔放在哪里?!”
“我……”
司棋登时语塞,虽是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可她总不能说,为了能救出表弟,叔叔就活该做一回绿帽乌龟吧?
“哼!”
杨氏又冷笑道:“口口声声说什么刀山火海都闯得,到最后却是要把我往火坑里推——那与他山盟海誓的人,需不是你婶婶我!”
说着,她径自上前拉开了房门,指着外面喝道:“出去,否则莫怪我不客气了!”
司棋转头与杨氏对视半晌,终究还是自地上起身,半是羞惭半是无助的,低头向门外走去。
路过杨氏身边时,她脚步一顿,不死心的凄声哀求:“婶婶,您也是看着他长大的,怎忍心……”
“别叫我婶婶!”
杨氏激动地打断了她的话,指着外面道:“你要真想救他,就自去求那小色鬼,莫再打我的主意!”
司棋失落的垂下了头,一步步的挪出了西屋。
砰~
杨氏在她身后重重关闭了房门,确认司棋再也看不到里面的状况,整个人登时就像虚脱了一般,缓缓的软倒在门后。
说出来了,自己终究还是说出来了!
以司棋的性格,和她对潘又安的用情之深,自己最后那句话,就等同于是亲手把她推进了火坑里!
想到这里,原本那报复的快意,就化作了愧疚和负罪感。
说来司棋虽对自己不大尊重,可却十分照顾堂妹,平日里没少照应自家女儿。
自己却……
杨氏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走到墙角的佛龛前,点了三支香插上去,口中翻来覆去的念着‘阿弥陀佛’。
凭借着菩萨的抚慰,她的心绪才又逐渐平复下来。
可菩萨本该是劝人向善才对,偏她心境平复之后,那愧疚与负罪感也随之退潮,转而又开始担心自己的设想,究竟能不能顺利实现。
毕竟这种事可不是轻易就能下定决心的,万一司棋最后没能狠下心来,岂不是前功尽……
不对!
就算失败了,也没什么不好的。
如果司棋最终没去找那小色鬼,不就证明她那些海誓山盟、生死与共,全都只是骗人的谎话么?
届时且看她二人还有没有脸,再出双入对谈婚论嫁!
…………
就在杨氏的心情,在报复的快感与坑人的愧疚之间,不断反复横跳的同时。
门外司棋的心情,却是彻底坠入了谷底。
刚看到了拯救潘又安的希望,转瞬间就破灭了,怎能不让人万念俱灰?。
偏偏她又不能怪杨氏见死不救,毕竟婶婶那般贞烈女子,必是把贞洁看的比性命还重,否则又怎会对那来顺的威逼利诱,始终不假辞色绝无动摇?
难道说……
表弟这次注定在劫难逃?!
司棋一时禁不住有些绝望起来,可她骨子里毕竟是个不服输的,所以很快就又鼓起了斗志。
自己绝不能就这么放弃!
俗话说‘天无绝人之路’,肯定还有什么办法,能帮表弟渡过难关才对!
这般想着,临出门前杨氏最后那句话,就重又浮现在她脑海之中:
‘你要真想救他,就自去求那小色鬼……’
按照表弟和婶婶的描述,那来顺就是个卑鄙无耻、色胆包天的小人,即便自己亲自去求他,他又怎肯对表弟施以援手?
可事情总会有两面性。
方才杨氏提起那来顺,每每以小色鬼称之,再思量二人在年龄、身份上的差距,若说来顺对杨氏有什么倾慕之情,司棋是决计不信的。
显然那无耻小人所贪恋的,就只是杨氏的美色而已!
既然如此,如果杨氏换做其他女子,只要姿色相差仿佛,那来顺应该也不会拒绝。
而以他色胆包天的性子,为了满足自己的骄奢**,会选择出面指证邓好时,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儿。
那么自己……
想到这里,司棋下意识的攥紧了领口,本意是想增加些安全感,却不知这样一来,反拘的两岸青山相对出,无形中又添几分凶险。
她倔强的脸蛋上,罕见的出现了犹疑与退缩,毕竟对她而言,贞洁也和性命一般重要。
而且若是失了清白,日后又怎好再去面对表弟?
可若不这么做,表弟却怕会有性命之忧!
和表弟的安危比起来,她自己的性命又算得什么?
以此类推……
…………
返回头再说来顺。
从城外送行回来,他就得了半天假。
中午胡吃海塞了一顿,下午又踏踏实实睡了个回笼觉,醒来后想着闲着也是闲着,干脆买了些酒肉前去探视焦大。
不过这酒肉可不是给焦大买的。
老头因为不肯安心养病,至今也还在床上养着呢,按照大夫的嘱托,酒水荤腥是一样都沾不得。
因此到了焦大那两间空荡荡的堂屋里,来顺先是推窗换气,然后又点起了一支熏香。
最后在老头狐疑的目光中,他摸出几个油纸包,在桌上一一摊开,啧啧有声的报着菜名:“瞧瞧、瞧瞧,璜大奶奶家的烧酒鸡胗、爆炒腰花、脆皮焖猪脚,还有我中午吃剩下的九转大肠!”
说着,他拿筷子夹起一块鸡胗,冲焦大翻来覆去的显摆:“你瞅瞅、你瞅瞅,这可是用你最爱喝的桂花酿烧出来的,这滋味……”
他低头深吸了一口气,夸张道:“真特娘的绝了!”
放下鸡胗,他又试图夹起猪脚来,结果试了几次都没能成功,只好换成了腰花。
只是这回还不等他炫耀,焦大就在床上冷笑道:“这特娘又是鸡胗又是腰花的,你小子就不怕晚上跑马?!”
“你管我!”
来顺冲他翻了个白眼:“你想跑马,怕还支楞不起来呢!”
原以为老头肯定还会反唇相讥,不想他却只是闷哼一声,就没了下文。
“怎么,又戳着你肺管子了?”
来顺嘿嘿一笑,又拧开了手边儿的小酒壶,任由一股甘甜的酒香在屋里弥漫:“二两银子一坛的精酿米酒,这搭配起来……啧啧!”
见老头依旧没言语,他稍稍收敛了笑容,正色道:“馋了吧?要想喝酒吃肉,往后你就老实养病,等你好了,我请你去顺天府对面的鼎香楼,到时候驴三件管够,保证让你支楞起来!”
谁知焦大还是默然不语。
这可不是他一贯的作风。
来顺咂咂嘴,仰头灌了一大口米酒,嚼着米粒嘟囔道:“你这就没意思了,我来了三趟,你拢共就说了五句话,莫非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焦大闻言,脸上闪过些异色,刚要转头观察来顺的表情,却又听他贱笑道:“不会是因为隔壁那老太太,患上单相思了吧?”
“滚!”
“哈哈!”
来顺得意的笑着:“这就算是第六句了,来来来,你那药汤呢?咱们碰个杯!”
穿越之后,他大部分时间都得自我拘束着,也就是跟焦大相处,还能找到些前世泡吧耍嘴时的感觉。
可惜老头生病之后,就从斗嘴变成了单口相声,实在让人有些扫兴。
却说眼见来顺递过半碗药汤,焦大犹豫了一下,还是颤巍巍的接在手里。
“整一口,走着!”
来顺拿着酒壶在碗上轻轻磕了磕,仰头又灌下了一大口,然后捡着鸡胗腰花大快朵颐。
焦大呡着那苦涩的药汤,冲他瞪了半天眼,突然挤出一句:“等老子的病好了,非跟你小子好好盘盘道儿!”
“哈哈!”
来顺咽下酒菜,又跟他碰了碰杯:“你只要能好好养病,到时候文的武的都随你!”
半碗药汤换了一壶米酒。
眼瞅着外面天色渐晚,来顺跟焦大道了别,收起那些荤腥剩菜,全都送给了隔壁的‘护工’老太太。
然后他才带着一身酒气,施施然出了宁国府。
路上无话。
眼见到了宁荣后巷左近,来顺正准备拐进巷子口,不想斜下里突然闪出一道人影,拦住了他的去路!
却说来顺正打算拐入巷子口,斜下里就窜出一条身影,不偏不倚的拦住了去路。
来顺踉跄着又往前迈了半步,这才收住势头,狐疑的打量着面前那拦路之人。
这是一个高大的女子!
之所以说‘高大’,而没有用更适合形容女孩子的高挑,是因为这女人身上的一切,几乎都与纤弱窈窕扯不上干系。
她的肩膀有些宽,腰肢也不是很细,甚至连五官都和小巧精致无缘。
如果这些‘缺陷’,集中到一个普通女孩身上,那多半是一场灾难,医美都难以挽救的灾难。
但她高大丰壮的身材,却在极大程度上弥合了这些缺陷,甚至还为这一切赋予了独特的野性魅力!
这样的女人,如果出现在来顺前世常去的酒吧,必然会成为男人们最想征服的目标。
但她骤然现身于古代街头,还瞪着一双几欲喷火的眸子,死死拦在自己身前,就让来顺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沉默的僵持了片刻,确认对方的视线一直都锁定在自己身上,绝非是偶遇或者认错人那么简单。
他这才往后退了半步,挤出些笑容问道:“敢问……”
“我是潘又安的表姐!”
不等他把话问全,对面的女子就抢着自报了家门。
这就是那小白脸的表姐?!
来顺愕然的张大了嘴,那潘又安看上去斯文柔弱,连个头也比同龄人略矮些,不曾想竟有这等高头大马的表姐。
而且……
他们貌似还是情侣关系!
下意识的脑补出,潘又安弱小无助又骚情的,被这表姐压在身下蹂躏,来顺就觉着别扭的不行。
这怎么也该换成个魁梧猛男——譬如他来顺这样的——双方才算是势均力敌嘛!
“你是潘又安的表姐?”
他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疑惑道:“那你拦着我做什么?”
难道是为了当初‘敲闷棍’的事儿,想替那小白脸报仇?
可这都已经过去两个月了,现在才来找自己报复,延迟也忒高了点儿吧?
再说了,她虽然比普通女子生的高大些,可对上来顺这样的粗汉,也绝对占不了什么便宜。
除非……
这女人会武功!
来顺目光急忙往下一滑,想要确认她手上有没有久经锻炼的痕迹。
不过这个动作太过明显,倒惹得对面女子生出了误会。
就见她往后退了半步,警惕的抬手护住了胸前。
不过这个动作只维持了一瞬间,她就又主动放弃了遮拦,甚至还咬着银牙挺起了胸膛。
这是什么意思?
来顺正被她这一系列迷之动作,搞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就听她一字一句的道:“我想和你做个交易!”
“交易?什么交易?”
来顺愈发莫名其妙了。
就见那女子警惕扫量了一下四周,沉声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这神神秘秘的!
她要不是自称潘又安的表姐,来顺就该怀疑她是时空管理局派来的了。
“那要不……”
略一犹豫,来顺就小心的试探道:“去我家?”
女人微微点头,然后侧身让开了去路,显然是想让来顺在前面带路。
来顺又迟疑了一下,这才迈步走进了巷子里。
说实话,让这么个浑身透着野性与神秘的女人,亦步亦趋的跟在自己身后,来顺这心里还真有些够不着底儿。
直到推开自家院门,瞧见那东厢房里的光亮,他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顺哥儿回来了?”
听到院门响动,胡婆婆一如既往的从厨房里迎了出来,搓着手问:“晚饭都给你热着呢,你看是现在就吃,还是等等再说?”
面对胡婆婆,来顺正不知该如何介绍身后的女人,不想回头一扫量,却见她缩在黑暗中,看起来竟比自己还要慌张。
什么鬼?!
刚才还像个冷酷狂野的女杀手呢,这一转眼的功夫,怎么就变成偷偷跟男友回家的中学生了?
来顺心下腹诽着,却也没有戳破她的行藏,笑着对胡婆婆道:“我在外面吃过了,我爹和我娘今儿又要在府里当值,这天寒地冻的,婆婆您也早点歇了吧。”
“冷也是外面冷。”
胡婆婆慈祥的笑道:“咱们家烧着煤炉子呢,白天把被窝放在那铁疙瘩上,晚上睡觉时别提多暖和了。”
“那您记得多喝水,别再上了火。”
来顺说着,见那女子墙角动都不动,就自顾自走进了堂屋。
等他点亮了堂屋的蜡烛,又好整以暇的备好了茶水,这才见那高大丰壮的女子,做贼一般摸了进来,反手带上房门后,仍是满脸的惊魂未定。
“不是……”
来顺有些无语的道:“你这到底是来干什么的?方才在过道口,我还以为是遇见女杀手了呢!”
那女子狠狠剜来顺一眼,咬牙往前凑了两步,盯着他道:“又安遇上麻烦了,我希望你可以出面作证,指认邓好时才是……”
“等等、等等!”
来顺打断了她话,皱着眉反问道:“那是你表弟,跟我非亲非故的,我凭什么要帮他作证?还要去指认邓好时?!”
女子眼中再次喷射出怨愤的光芒,恶狠狠的盯了来顺半晌,直到把他看的毛了,才突然抬手解开了群袄的扣子。
然后她又在来顺异样的目光中,松脱了腰上的系带,剥去左右袖子……
“等等、等等!”
来顺急忙再次喊停,警惕的往后退了两步,连声质问道:“你到底想干什么?!这怎么不声不响的,就开始宽衣解带了?!”
该不会是仙人跳吧?!
可跑来自己家里搞仙人跳,真要闹起来,她也占不着理啊?
女子不为所动,仍坚持将那群袄脱下,露出一身鹅黄色的对襟中衣,然后才满脸不屑的冷笑道:“别装了!只要你肯答应帮又安作证,姑奶奶今儿就豁出去了!”
“那个啥……”
来顺确实有些动摇了。
他前世痴迷于促进世界民族大融合,也不知多少个日夜,都为此奋战到精疲力竭。
可自从穿越以来,就连着素了两个多月,其中还有半个月一直在进补……
但他多少还有些理智,吞着唾沫追问道:“你总得把事情说清楚吧?再说,你就不怕我事后反悔?”
“如果你敢反悔,我就算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女人厉声回应着,那份决绝让人毫不怀疑,一旦来顺得了便宜又食言而肥,她必然会拼死报复。
而后,她才终于开始诉说起了,这整件事的前因后果。
当来顺听说,那锅炉房小管事的位置,从一开始就是为了找替罪羊而准备的,心下也不禁暗恨那邓好时。
那厮当初果然没安什么好心!
既然他不仁在先……
来顺看看那紧绷绷的对襟儿中衣,就觉着做个快意恩仇的男人,其实也蛮好的。
女人显然从他眼中看出了什么,于是不屑的嗤鼻一声,突兀的问道:“你的房间是西屋吧?”
来顺下意识的点了点头,女人就径自走进了西屋。
这……
好像完全没给自己拒绝的机会啊!
来顺稍一犹豫,就引着了火折子,紧跟着进了西屋。
就这么前后脚的功夫,那女人已经摸到床前,利落的抖开了被褥。
“那什么……”
来顺总觉得该再说些什么。
“别点灯!”
那女人回头红着眼睛剜了他一眼,就咬紧牙关,浑身颤栗的钻进了被窝里,裹的只剩下半张面孔露在外面。
“不是……”
来顺挠了挠头,从只剩下‘冲冲冲’和‘大干快上’两个选项的脑袋里,勉强又挤出了个问题:“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女人默然半晌,闷声道:“司棋、秦司棋!”
“你就是司棋?!”
来顺这回可算是对上了!
感情原书里,那对儿在大观园里偷情,却被鸳鸯凑巧撞破的情侣,就是她和潘又安!
“你、你……”
他说不上是惊喜还是错愕,嘴里支吾着,一时也不知该再说些什么。
“还等什么?!”
不想司棋却催促起来了,就听她恨声质问:“难道在你眼里,我还比不上婶婶?!”
婶婶?
来顺一直以为杨氏是司棋的母亲,仓促间哪知道这‘婶婶’指的是谁?
正发蒙呢,司棋又挑衅道:“你到底是不是男人?!”
嘿~
这还能惯着她?!
来顺二话不说就脱了外套,一边把手伸向被子,一边又不放心问了句:“你确定只需要揭发邓好时,不用跟焦大打对台是吧?”
等了好半晌,那被窝里才闷闷应了一声。
来顺毅然决然的揭开被角,却见司棋那张倔强的脸蛋上,早已是涕泪滂沱。
有词云曰:
鸾帷凤枕虚铺设。
风流难管束,一去音书歇。
到而今,高梧冷落西风切。
未语先垂泪,滴尽相思血。
魂欲断,情难绝。
——宋·欧阳修《千秋岁·画堂人静》
五更刚过【早上五点】。
来顺半跪在床上,用剪刀小心翼翼裁下一片斑驳的梅花印记,边忙活着,嘴角就止不住的往上撇。
那口条哼哼唧唧含含糊糊,一会儿是‘好日子’,一会儿是‘好运来’,活像是刚丰收了的农民。
呃~
拳师姐妹们千万不要误会,他来某人向来是个博爱主义者,在酒吧里猎……交朋友的时候,从来都是和妹子们站在同一阵营,强烈唾弃那啥情节。
他坚信一个开放、包容的世界,才是进步、和谐、美好的世界!
那些死抱着旧观念,不肯让他……
咳~
那些死抱着旧观念,不肯放开身心解放自己的人,只会错过这世间的美好!
不过话说回来……
眼下貌似也没啥酒吧可去,更不会有女孩子站出来,唾弃有那啥情节的男人。
这套理念完全没有了用武之地。
唉~
封建的旧社会啊!
来顺摇头叹息着,把自己裁下来的布片,对准了烛光仔细鉴赏了一番,然后小心翼翼的叠好,又从床下拽出个带锁的小箱子,珍而重之的放了进去。
想了想,他又把自己精剪的虫二杂文合集,从箱子里挪了出来。
不要误会!
他并非觉得这些东西不配继续放在里面,只是不想这十几页‘开放的艺术’,被守旧的象征‘玷污’罢了。
不过把这些东西拿出来之后,里面就有些空荡荡的,怎么看怎么别扭。
于是来顺去到东屋,从老爹那套附庸风雅的文房四宝里,翻出个铜镇纸来,珍而重之的压在上面。
然后重新落锁,又小心翼翼的摆回了床下。
妥了!
来顺满意的挺直了腰板,却见司棋冷着脸坐在床头,正用鄙夷的目光打量那十几页剪辑。
他忙抓起来随手团成了球,想也不想直接扔到床底下,然后冲司棋讪笑着,就想分辨几句。
不想司棋却直接起身,丢下一句:“走吧,该兑现你的承诺了!”
然后就径自出了西屋。
“那什么……”
来顺忙跟到了外间,小心翼翼的提醒道:“是不是先跟咱表弟对个口供,免得……”
司棋霍然回头,恶狠狠瞪着他。
“你表弟、是你表弟!”
来顺果断认怂:“先找你表弟对一下口供,省得到时候各说各话,再让人家捏住什么短处。”
说实话,看到司棋并未改变对自己的态度,他心里虽略有些失落,但更多的却是庆幸。
毕竟他的目标是黛玉宝钗,又怎能因为一个司棋,就停止前进的步伐呢?
当然了。
目标毕竟是遥远而伟大的,如果在漫漫征途路上,能有个脱离了低级趣味【不要求名分】的女子,陪自己砥砺前行,也是极好的。
可惜……
司棋显然没有这个‘觉悟’。
来顺压下心底的遗憾,推开门看看已经燃起炊烟的东厢房,回头对司棋道:“我去拖住胡婆婆,然后你偷偷溜出去,在过道口等……”
“我在又安家等你!”
司棋满脸的戒备与嫌弃,不等他把话说完,就抢着改了汇合地点。
得~
这别说一起砥砺前行了,人家连顺路同行都不愿意。
见她如此态度,来顺也懒得继续装舔狗,直接出了堂屋,堵着东厢房和胡婆婆闲扯家常。
趁此机会,司棋便高抬脚轻落足,悄悄潜出来家小院。
到了街上,看看四下里无人,她扶着墙略略叉开双腿,紧锁着的眉头这才舒展了些。
不过她并未在门前耽搁太久,很快便咬紧牙关,强忍着不适匆匆赶奔潘家。
而司棋前脚刚走,来顺随后就追了出来,倒不是上赶着非要跟人家一起走,而是他突然想起,自己压根不知道潘又安住在哪儿。
可半明半暗的晨曦中,早已不见司棋的踪影。
他也只能悻悻的收住了脚,回家先简单用了些早饭,然后才一路打听着,寻到了西廊下【兴荣里】。
却原来潘家祖上并非奴仆出身,而是荣国府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外戚。
因这里里外外一耽搁,来顺寻到潘家时,已是卯正二刻【早上六点半】,彼时距离司棋离开,已经过了半个多时辰。
然而来顺到了潘家门前,却一眼瞧见了那墙下徘徊的身影。
在等近前几步,又见她脸上的泪痕都已经结成了冰晶。
啧~
女人啊!
能鼓起勇气为爱献身,事后却反倒没有面对情郎的勇气。
来顺摇头感叹着,心下禁不住对她生出三分怜爱,又对那潘又安多了七分嫉妒。
当然,嫉妒归嫉妒,司棋要也这般痴缠着他,他怕又要头疼不已了。
唉~
还是身份的问题!
要是自己能早些脱去奴籍,再靠前世的记忆挣出一份家产来,不就可以纳她做妾了么?
届时既不怕影响自己追逐目标,又能避免留下遗憾。
简直完美!
可惜现在也只能肖想一下而已。
却说来顺凑到司棋身边,把俩袖筒来回摸了个遍,也没找到个能怜香惜玉的玩意儿。
于是他只好讪讪提醒道:“你好歹把眼泪擦一擦,不然等见着你表弟,岂不是立刻就露馅了?”
说着,他突然想起什么来,于是忙追问道:“对了,你到底打算怎么瞒过他去?”
司棋厌恶横了他一眼,默默掏出帕子,背过身去用力揩着脸上的泪痕。
她该不会压根就没打算要瞒着吧?
这可不行!
来顺忙转到她身前,语重心长的劝道:“你虽是为了他才……可他一时间未必能接受的了,到时候弄巧成拙,说不定反而会害了他。”
司棋猛地抬头怒视来顺,冷笑道:“我看你是在担心,自己会受到牵连吧?!”
“这我不否认。”
龌龊心思被看破了,来顺也就干脆挑明了:“但尽量瞒下这事儿,对你对他对我,对咱们大家都是最好的选择!”
司棋仍是冷笑,却并未反驳。
来顺便又继续道:“我是这么想的,待会见到你表弟,你就是说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思,去求我出面去当作证。”
“恰巧那邓好时,当初也曾想用小管事的位置坑害我,我这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所以……”
说到半截,就见司棋那冷冰冰的眼神,突然变得分外灼热,几乎就要化作火焰,把他整个人烤成焦炭。
“呃……”
来顺停住了话头,下意识的往后退了半步,警惕道:“你这是怎么了?”
“你和那邓好时本就有仇?!”
司棋往前逼迫了半步,咬碎银牙质问道:“所以就算没有又安的事儿,你也一样会想办法报复,对不对?!”
“你说这个啊。”
虽见她几乎就要扑上来,与自己拼个你死我活,但来顺却反倒松了口气,正色道:“我虽不是个大度的,可也没必要这么心急火燎的报仇,等日后发达了,再碾死他也是一样的。”
这个解释,绝对是出自真心的。
但司棋因为潘又安的缘故,非但鄙夷来顺的人品,更小觑他的能力,故此怒火虽减了三分,鄙夷却添了五成。
认定了他是不敢报复,直到自己出面加码,才硬着头皮惺惺作态。
来顺见这反应,知道再怎么解释也是无用,于是干脆走到潘家门前,在哪门板上用力的拍了几下。
司棋这才急忙收敛情绪,带着三分怯意的望向门内。
“你还知道回来?!”
不多时,就听院里有人大声呵斥:“昨儿晚上一宿没回家,也不跟我们说一声,我看你是……”
说话间,一个妇人拉开了半扇院门,探头向外一扫量,发现门前站的是来顺之后,嘴里的唠叨顿时偃旗息鼓。
“你是?”
“姑姑!”
就在那妇人疑惑之际,司棋顾不得再和来顺保持距离,挤到两人中间激动的追问着:“又安昨晚上当真没回来?!”
“司棋?”
潘秦氏见到侄女,愈发觉得古怪,不过还是顺口答道:“昨儿是没回来啊,起初我还当是又要运煤呢,结果一直到现在也没见人影。”
“怎么会这样?他明明昨天下午就从锅炉房离开了!”
“当真?那他去哪儿了?!”
姑侄两个越说越糊涂。
后面来顺想起原著里的剧情,却忍不住脱口道:“他该不会是逃了吧?!”
原书当中,那潘又安被鸳鸯发现之后,正是在没跟司棋商量的情况下,连夜逃出了京城,数年间渺无音讯。
潘又安果然是逃了!
整整一天,先是潘家发动亲朋好友四下寻找,紧接着赖大、邓好时也派出了搜索的队伍。
随着搜索的范围、密度不断扩大,潘又安昨天下午离开锅炉房之后的行踪轨迹,也渐渐清晰明朗起来。
先是有人查到,他昨天下午从奉公市的大通钱庄,取走了十七两银子——根据钱庄的账目记录,这笔银子是他近两个月里,分六次陆续存入的。
紧接着又有人查到,潘又安在兴荣里的估衣铺,一口气买了三套旧衣服和六双薄底快靴。
再后来又有人查到,有个头戴毡帽身背行裹的年轻人,匆匆离开长寿坊,奔着外城的方向去了。
最后凭借荣国府的名头,赖大的人又从东便门的守军那里,问出有个形貌年纪与潘又安十分相似的人,在昨天傍晚之前离开了京城。
至此,潘又安畏罪潜逃,已是不争的事实。
就连潘又安的父母,面对这陆续传回来的消息,都只能是无言以对。
到了这日傍晚,唯一还不肯面对事实,坚信其中另有隐情的秦司棋,也终因情绪崩溃一病不起。
听闻她病倒消息,来顺也曾考虑去探望司棋,但经过一番仔细考虑之后,又放弃了这个念头。
这虽是趁虚而入的好时候,可万一真要感动的司棋移情别恋,认准了要嫁给自己,岂不是弄巧成拙?
尤其母亲徐氏也正想给自己说门亲事,这两下里若是一拍即合,自己那些远大理想,岂不就要半途而废了?
思来想去,昧着良心装作与己无关,才是万全之策。
…………
转过天到了腊月十二。
虽然潘又安畏罪潜逃的事儿,还在府里继续发酵着,但来顺却暂时顾不得理会了。
因为延期举行的‘发布会’,终于要正式召开了。
这日一早,他就被跟着自家老子,赶到了荣国府的靶场,却见这里与前几天来时,已是大不相同。
原本平整的地面,被挖出了无数沟沟坎坎,西北角甚至还专门浇出了一片泥泞。
唯有最外围一圈还保持着平坦,又用石灰粉画出了两条简单的驰道,看着倒有几分后世运动场的架势。
弄成这样自然是来顺的建议,但改造之后他也是头回得见。
里里外外转了一圈,就发现自家老子有些用力过猛,于是忙凑上去和来旺沟通,表示那片泥地最好直接弃用,实在要尝试,也等测完别的再说。
好家伙~
也不知他们究竟浇了多少水,别说是马车了,来顺怀疑就算弄个小排量的汽车来,多半也要陷在里面动弹不得。
约莫到了巳时【早上九点】前后。
王熙凤先领着平儿、徐氏来到靶场,没过多久,薛姨妈母子也随后赶至。
不过来顺暗中窥探了半天,也没瞧见疑似薛宝钗的身影。
倒是薛姨妈身边有个丫鬟,似乎就是原书中最早出场,却颠沛流离命运凄苦的香菱。
来顺之所以能认出她,自是因为香菱眉心处,那颗米粒大小的胭脂记。
还想再瞧个真切,靶场外却又有一彪人马赶至。
王熙凤、薛姨妈等人便都齐齐迎了出去,不多时又簇拥着一对母子入内。
看这众星捧月一般的排场,想来应该就是王子腾的妻儿了。
不过这位王夫人看上去,却颇有几分木讷的样子,与七窍玲珑的王熙凤比起来,简直是天壤之别。
而那王仁约莫二十六七岁的样子,虽没有正经官职在身,却养出了一身的官场做派。
他在靶场正东,临时加盖的观礼台上,与薛姨妈、王熙凤互相见过之后,就专门把薛蟠叫到一旁,摆出兄长的架势问起了学业。
薛大脑袋被问的龇牙咧嘴,直恨不能当场卧草装死。
等观礼台上终于寒暄完了。
也就到了来旺、来顺父子登场的时候。
由于之前几日,儿子都没能猫着机会在二奶奶面前表现,来旺特地把今儿这出大戏,留给了儿子唱主角。
于是在得到徐氏的信号之后,来顺就主动到了那观礼台前,冲着上面那些环肥燕瘦们深施了一礼。
王熙凤不等他开口,就冲一旁的王氏笑道:“母亲,这是来旺家的小子,咱们今儿要瞧的稀罕儿,就是他想出来的呢!”
听是自家出来的,王氏这才认真端详了来顺一眼,慨叹道:“当初跟着他爹娘过来时,我记得比你侄儿还小些呢,不想竟已经出落的这么大了。”
“非止是大了,还长出息了呢!”
王熙凤说着,冲来顺一甩帕子,吩咐道:“你也甭耍什么嘴把式,赶紧演练起来吧。”
来顺忙恭声应了,却并不急着行动,而是主动请示道:“奶奶,您看是不是把咱家和姑太太家的车夫都请进来,由他们帮着试一试成色?”
这其实是早就商量好的对策,王熙凤自然不会拒绝。
于是略作沟通之后,就派人去请王、薛两家的车夫。
不想派去的人前脚刚走,那靶场外就起了争吵。
来旺听在耳中,忙小跑出去查看究竟,不多时又愁眉苦脸的回来禀报:“太太和宝少爷到了,在外面闹着要进来呢!”
贾宝玉和王夫人怎么来了?!
想想自己穿越到红楼世界,已经足足两月有余,宝钗黛玉无缘得见也还罢了,毕竟她们都是养在深宅大院里,等闲不见外客。
可连贾宝玉这第一男主角也从未见过,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这么想着,又见观礼台上乱成了一团,压根没人注意自己的行止,来顺便悄默声的出了靶场,欲要一窥贾宝玉的真容。
不过到了院门外,还不等他引颈张望,就被人群众一声高亢的呵斥,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反了、真是反了!”
就听那声音愤然骂道:“这青天白日的,府里竟还有我不能去的地方?!怪道那锅炉房一个小小的管事,就能卷走恁多的银子,感情府里竟养出这么些不知尊卑的狗奴才!”
这就是王夫人?
来顺循声望去,心下的疑惑就更多了,就见那妇人约莫三十出头的年纪,生就一副狐媚妖娆的嘴脸,偏还拿腔拿调没有半分稳重。
传闻中,不都说王夫人生的慈眉善目吗?
而且她这看上去,也不像是比薛姨妈年长的样子——除非她们家的女人,都是逆龄生长的。
正疑惑间,后面王夫人、薛姨妈、王熙凤等人,也都一股脑迎了出来。
隔着老远就听王熙凤笑道:“太太要过来,怎么不先让人知会一声,媳妇也好在门前候着,免得失了礼数。”
媳妇?
怪不得和传闻中半点不像呢。
感情这和贾宝玉一起来的,并非是他母亲王夫人,而是贾琏的继母邢夫人!
邢氏方才说什么‘不知尊卑的狗奴才’,明显是在指桑骂槐。
可王熙凤却也不是好惹的,张嘴就把‘不知礼数’的源头,推回了邢氏头上。
凤姐儿这伶牙俐齿的能耐,邢氏自不是头一回领教,从来也不曾占过什么便宜。
不过今天邢氏却是有备而来。
眼见这一大帮人迎出来,她竟是看都不看王熙凤一眼,径自上前对着王子腾之妻微微一礼道:“亲家母登门,我却到现在才得知消息,实在是失礼的紧。”
这明着是道歉,暗地里却仍是在嘲讽王熙凤不知礼数,娘家长辈登门,却连她这婆婆都不知会一声。
王子腾之妻本就是个木讷的,听了邢氏这话,脸上登时有些挂不住,讪讪的不知如何以对。
“太太误会了。”
但这对王熙凤来说,却并不难应付,就见她在一旁笑盈盈道:“母亲这次来,主要是来探望姨妈的,原本就没打算惊动咱们府上——不想倒有人跑去太太哪儿乱嚼舌根子,生生成了我的错了。”
“原来是这样~”
邢氏一面意味深长的拖长了音儿,一面探头向靶场里张望着,嘴里啧啧叹道:“我还以为这兴师动众的,是咱们府上有什么喜事呢,却原来是我会错意了。”
说着,她又对王子腾之妻笑道:“亲家母要是嫌我来的冒昧,打搅了你们姑嫂团聚,那我就先不进去了,等改日再登门向亲家母赔个不是。”
再怎么说,邢氏也是这府上的大太太,王熙凤名义上的婆婆。
她这般以进为退,又是冒昧打搅,又是登门赔不是的,哪个真好意思让她就这么走了?
王子腾之妻忙上前攀住邢氏的腕子,连声道:“快别这么说,这是你们家,有什么打搅不打搅的?亲家要是不忙,就进去陪我们姑嫂坐一坐。”
薛姨妈见状,也忙上前帮腔。
最后姑嫂两个愣是一左一右,众星捧月般把邢氏请了进去。
王熙凤在后面看着这一幕,几乎气的咬碎了银牙,待她们进了靶场,转头就冲来顺质问:“她怎会知道……”
刚起了个头,就见来顺挤眉弄眼的,示意她注意身后。
王熙凤立刻警醒过来,笑着转回头道:“宝兄弟,你怎的跟着我们太太一块过来了?”
贾宝玉就算再没眼力劲儿,此时也早察觉出了不妥,讪笑着往后挪了半步,挠着脖子嗫嚅道:“凤姐……二嫂子,要不我先回去了。”
他一贯都是叫凤姐姐的,如今倒难得叫了回嫂子,显是心下尴尬的紧。
邢氏都已经进去了,若反倒把宝玉拒之门外,等王夫人知道了又该怎么想?
王熙凤便冲他一瞪眼,半真半假的呵斥道:“这时候你倒想躲,可惜晚了——进去陪着吧!”
说着,上前扯了宝玉一把。
贾宝玉往前踉跄几步,正待苦着脸跟进去,却突然盯着来顺露出了狐疑的表情。
来顺只当他是认出了自己,正想堆出笑容上前见过,却听贾宝玉纳闷道:“这个瞧着怎么有些眼熟?”
“你这话说的!”
王熙凤又搡了他一把,没好气道:“这是来顺,以前跟着你做长随的。”
见贾宝玉仍是一脸迷糊,她只得进一步提醒道:“九月里他灌多了猫尿,醉宿在后宅假山上,结果被人……”
“原是是他!”
贾宝玉这才恍然:“我还当已经被赶出去了呢,不想却是来了你们这边儿。”
“他老子娘本就我的人!”
“还有这回事?”
眼见这叔嫂二人边说边进了靶场,来顺脸上堆出的笑容登时就垮了下来。
不管他之前对贾宝玉有什么观感,现如今也只余下‘恼恨’二字。
‘原主’当初为了能接近这宝少爷,没少做那吃力不讨好、装丑卖乖的勾当,甚至因此被茗烟害的魂飞魄散。
可谁成想付出了这么多,贾宝玉却连他是谁都没能记住!
虽说现在的来顺,还无法百分百对这段记忆感同身受,可心下仍旧是一股无名火起。
等那日得了机会,必要让这厮吃些苦头!
暗暗把这事儿记在心里,来顺又略略花了些时间平复心境,然后这才领着匆匆赶到的车夫们,回到了靶场之内。
而与此同时,那小小的观礼台上,刚刚坐定的邢氏、王熙凤婆媳,又是好一番唇枪舌战。
整体上,王熙凤还是略略占了些上风。
可邢夫人即便在言语上,没能从儿媳身上讨到便宜,屁股却牢牢黏在台上,摆出一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架势。
王熙凤嫁过来也有好几年了,从未见这婆婆如此难缠过,若说这背后没人指点,她是肯定不信的!
而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她要是再藏着掖着,反倒容易被人拿住短处。
故此王熙凤干脆话锋一转,主动道:“其实这回母亲和姨妈过来,也是因为我想帮咱们府上开辟一条财路,免得老是寅吃卯粮,年年闹饥荒!”
“为了稳妥些,我本想等事情有了眉目,再跟太太、老太太禀报的——不过今儿太太既然赶上了,不妨就先帮儿媳掌一掌眼。”
她这话倒也不全是托词。
这充气轮胎的买卖又不似拿钱放贷,等日后生意做大了,必然是隐瞒不住的。
所以王熙凤原本也没打算,要一直瞒着荣国府这边儿。
不过按照她的谋划,是要等生意做到一定规模,又恰逢府里周转困难的时候,她二奶奶再以救世主的姿态,把这天大的好处交到府里,顺势攫取无人能及的威望与权柄。
可现如今……
这计划怕是只能大打折扣了。
一想到这些,王熙凤脸上虽然笑容犹在,丹凤眼里却尽是煞气。
“财路?!”
与王熙凤正好相反,邢氏听到‘财路’二字,那脸上却是头一次收敛了尖酸刻薄,换成了不加掩饰的热切。
这对互为仇雠的婆媳,若硬要说有什么志同道合的地方,怕也就只有对财货的贪婪与执着了。
故此邢氏一改方才的唇枪舌剑,激动的追问:“你这般兴师动众的,却不知究竟是什么财路?”
顿了顿,又提议道:“要不我让人请老爷过来,亲自帮你掌一掌眼!”
这一点上,婆媳二人却是天差地别。
王熙凤恨不能把贾琏拴在裤腰带上,好控制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
邢氏却是贾赦唯命是从、百般讨好,故此一听说有发财的门路,立刻就想起了丈夫。
王熙凤却哪肯让贾赦来捡这现成的便宜?
她一面暗暗下定决心,过会儿就去找贾母、王夫人把话挑明,一面敷衍搪塞道:“眼下还说不准如何呢,怎好就惊动了老爷?”
“那还等什么?!”
邢氏一听这话,又连声催促:“有什么发财的门道,赶紧拿出来让我们瞧瞧啊!”
在邢夫人的连声催促下,薛、王两家的车夫,就赶鸭子上架似的,分别乘上了两辆拉货的马车。
然后这两辆马车又在来家父子的引导下,开始绕着那靶场跑起圈来。
原本计划是要跑足五圈的,可现在观礼台上多了个心急火燎的邢夫人,时不时鼓噪催促着,闹的王熙凤也没了耐性。
于是干脆通过徐氏,给下面传了话,让那刚跑了两圈的马车,直接进行下一个步骤。
来顺只得上前拦停了马车,又和便宜老子指挥着十几个健仆,往车上装了好几口大箱子。
随着一声令下,薛家车夫首先驶入了布满沟沟坎坎的靶场。
因那箱子的重量是早就计算好了的,薛家的马车进去没几步路,就开始吃力起来。
等最初的惯性用完之后,更是直接卡在了某个沟壑当中。
薛家车夫狠抽了两鞭子,那挽马才努着劲儿又往前走出丈许远,然后就再次的趴窝了。
这回任凭薛家车夫如何催促,那马车也是一动不动。
见此情景,早就等在旁边的健仆们,忙又都一拥而上,把车上的箱子全部卸掉,然后牵引着马车出了靶场。
接下来,就该王家的车夫登场了。
能给太尉家驾车的,自然都是行家里手,他利用薛家留下的车辙,愣是多走出丈许远,这才不得不停了下来。
而后,两辆已经重新清空的马车,就被牵引到了观礼台前。
连同车夫在内,所有人都被勒令退避三舍,只余下来家父子,开始轻车熟路的更换车轮。
邢夫人憋了许久,如今可算是瞧出了些门道,于是迫不及待的问道:“他们换上去的这车轮,难道还有什么古怪不成?!”
王熙凤却只是淡淡回了句:“太太瞧下去就知道了。”
可邢夫人要是个知进退的,也不会和儿媳妇闹到人所共知的地步。
她见王熙凤故作神秘,立刻扬声向观礼台下的来家父子发问:“来旺,你们这究竟是在搞什么鬼,那车轮上有什么蹊跷?!”
这时车轮也换的差不多了,来顺挺直了腰板,和自家老子交换了一下眼神,见他目光里满是催促之意,只好转身独自到了观礼台前。
说实话,他其实并不想在这种场合抛头露面,毕竟表现的越好,日后想脱籍也就越难。
但便宜老子或许正是看出了他的想法,咬死了非让他出这风头不可。
唉~
既然没法反抗,就只能试着享受了。
对着台上那些环肥燕瘦施了一礼,来顺扬声道:“回太太的话,车轮本身倒没什么不同,只是上面的车胎大不一样。”
“车胎?”
邢氏一脸疑惑的皱起了眉头,还是旁边的秋桐悄悄提醒了几句,这才明白车胎是什么东西,随即却愈发不耐的催促道:“到底有什么不一样,快把话说清楚些,少在那装神弄鬼!”
这女人怎么跟个催债鬼似的?
想起当初正是因为她煽风点火,‘原主’才被王熙凤打的魂飞魄散,来顺心底就又多了三分敌意。
于是便不卑不亢顶了她一句:“非是小的故弄玄虚,实在是有些事情还得亲眼得见,才好有个定论。”
“哼~”
邢夫人闻言,立刻横了王熙凤一眼,夹枪带棒的冷笑道:“一个奴才竟也拿腔拿调的,真不知是随了那个!”
她本就是来捣乱的,如今又被‘财路’二字迷了心窍,举止言谈自比平日又多了三分跳脱。
可她却忘了,旁边除了王熙凤之外,还有个太尉夫人在。
正所谓泥人也有三分土性,王子腾之妻虽是个木讷的,但听她三番五次挑衅,还是忍不住沉着脸回了句:“这来顺原是我们府上的,许是我家当初少了调教吧。”
不咸不淡的一句话,却顶的邢氏分外尴尬,她急忙连声的往回找补着,一时倒忘了继续盘问来顺。
来顺也趁此机会,指挥着两辆马车,再次绕着靶场跑了圈来。
而这一跑起来,旁人倒还不觉如何,正有一搭无一搭与宝玉聊天的王仁,却是下意识的‘咦’了一声,喃喃自语道:“这车,是不是比方才跑的快了?”
他毕竟是出身将门,对这方面自比旁人瞧的仔细些。
旁边薛蟠是个急性子,一听这话就干脆扯着嗓子喊道:“李二,这车是不是比方才跑的快了?!”
薛家车夫李二听是少爷在喊,忙把那车停在了观礼台前,拱手回禀道:“回爷的话,这车不光是跑的快了,还比方才平稳了许多——小人坐在车辕上,都不觉得颠屁股了。”
这一问一答,台上顿时嘈杂起来。
最着紧的,自是那不速之客邢夫人,她下意识的从座子上起身,盯着马车的车轮,再次扬声追问:“来顺,这莫非就是你说的不同之处?”
“回太太的话,是也不是!”
来顺又冲她拱了拱手,正色道:“小的前些日子偶发奇想,对原本的轮胎进行了一些改造,换上我改好的轮胎,这车非但跑得又快又稳,而且还有一桩更大的好处!”
“更大的好处?什么好处?!”
“太太继续看下去,就知道了。”
来顺却又卖起了关子,同时指挥着健仆们,把方才卸下来的大箱子,重又装到了薛家车夫的马车上。
然后那马车就在万众瞩目当中,再次驶入了靶场内。
一丈、两丈、三丈……
虽不能说是如履平地,但这马车越过之前王家抛锚的所在,仍旧不疾不徐前进着。
来顺这时才又开口道:“东西还是那些东西,障碍也还是那么些障碍,甚至马都比方才疲惫了——但换上这新车轮,却反倒可以比方才走的更远、更稳!”
他下意识的挥了挥手臂,带着三分激情道:“这意味着只要换上新车胎,马车就可以在平地上拉更多的货,又或者在崎岖的道路上通行无阻!”
谁知话音刚落,那马车就陷进了泥沼里。
“咳……”
来顺干咳一声,装作若无其事的补充道:“当然,有些实在过于险峻的地方,也还是没发闯过去的。”
顿了顿,见台上众人交头接耳的,却并没有谁跳出来质疑自己,他这才稍稍松口气。
然后来顺又继续道:“这种新轮胎的造价,目前也只比原本的轮胎略高一些,且随着人工和技术越来越熟练,还能进一步降低成本。”
“而一旦新旧两种轮胎的价格,达到接近甚至持平的程度,非但所有的马车都会首选新轮胎,就连数以百万计的手推车、独轮车,也会成为这新轮胎的潜在买主!”
‘数以百万计’的说法,显然挑动了众人的敏感神经。
台上的嘈杂声更盛,那邢夫人更是亢奋的追问道:“那这东西有什么缺点吗?!”
“有,却也没有。”
迎着邢夫人疑惑的目光,来顺笑道:“这种新车胎最大的缺点,就是没有旧式经久耐用,比较容易损坏。”
邢夫人闻言,脸上顿时泄了气,恼道:“说这么多,容易坏的东西谁会买?!”
“可它的好处却更多!”
来顺指着仍旧陷在泥潭里的马车道:“就凭它能跑的更快更稳,富贵之家就不会在乎损耗;至于平常百姓家,只要它运送货物时,带来的好处能大于损耗,这个缺点自然也就可以忽略不计!”
说着,他又暗暗提高了些音量,慨然道:“如此一来这缺点对咱们来说,反倒成了优点——因为它不会像旧轮胎那样,可以用上十几二十年,而是要隔三差五就买条新的!”
“这就意味着,经营新轮胎的收益,会远远超过旧式轮胎!”
这话说完之后,周遭一时就静了下来,唯有邢氏逐渐粗重的呼吸声,在台上台下回荡着。
【昨天晚上九点,给上一章末尾补了两百多字,在那之前看过的,可以重新刷新一下。】
却说邢夫人匆匆回到家中,把所闻所见对丈夫鹦鹉学舌了一遍,虽然内容难免颠三倒四,可‘钱景’却被她吹足了十二成!
那贾赦可是能卖女儿的主儿,一听有这等好买卖,如何还能坐得住?
当下和邢氏风风火火赶奔靶场,半路上,就迫不及待的拟定出‘三七’开的分成方式。
即:他贾恩侯仅仅占去七成,余下的三成好处,就只能忍痛让儿媳妇和薛王两家均分。
每每想到自家的好处,竟还要分润给薛、王两家,他心里就好似刀割一般。
暗想着,自己果然还是和儿媳太过疏离了,若能同东府那般亲密无间,儿媳又怎会不和自己商量,就擅自联系外人呢?
看来趁着琏哥儿出门在外的这段时间,自己有必要和儿媳加深一下了解,免得再生出这等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不得不说,这贾大老爷长得虽一般,心里想的却是极美!
可惜他这番如意算盘,还没等施展开,就先迎来了当头一棒——等他们夫妇赶到靶场时,里面早已是人去楼空!
再寻人一扫听,却原来邢氏前脚刚走,王熙凤后脚就把母亲交给了薛姨妈款待,领着来家父子去见老太太了。
…………
话分两头。
却说因邢夫人突然出现,又吵着要拉贾赦入伙,来顺知道自己这‘才华’肯定是藏不住了。
所以路上他跟自家老子商量了一下,干脆表现的高调些,尽量引起贾母和王熙凤的重视,也免得被人当软柿子惦记。
于是到了贾母屋里,来顺先将靶场那套说辞,重新对老太太复述了一遍,然后又刻意补上了几句,不好在众人面前明说的。
“为了能更好的降低成本,甚至还可以考虑主动降低质量。”
“这样即便日后出现跟风抄袭的,也会因为成本原因,没法跟咱们抗衡竞争——反正短时间内,质量好的和质量差的都是一样用,老百姓自然会选便宜的买。”
“等到那些人的买卖经营不下去了,正好咱们便宜卖出去的轮胎,也到了该修补更换的时候。”
“虽然这样一来,多少会影响咱们的口碑,可市面上就剩下咱们一家独大,他不买咱们的,还能买谁的?”
“到那时,咱们还可以把价格卖的再高一些,甚至专门推出高质高价的精品货!”
这套脱胎于后世的粗浅倾销策略,正好能解决王熙凤最担心的跟风仿制问题。
一时直听的她眼中异彩连连,都顾不得是在老太太面前,脱口质问道:“这么好的法子,你怎么不早说?!”
来顺讪笑道:“回禀二奶奶,我这也是刚刚才想出来的,再说先前也没人问过我啊。”
王熙凤这才记起,因来顺那日的唐突之举,自己刻意把这小子排除在了决策圈之外。
见都见不着,就更别说给自己出主意了。
这时就听贾母慢条斯理的道:“咱们这等人家,总还是要顾忌名声的,有些法子最好慎用。”
王熙凤急忙躬身应了,可却半点都没往心里去。
她若是个爱惜羽毛的,又怎会暗地里拿钱出去放贷?
好在老太太也没有深究的意思,捻着红玛瑙的手串,慈眉善目的转向来顺:“这些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来顺忙恭声道:“是我和我爹一起想出来的。”
便宜老子却急忙矢口否认:“主要还是他自己想的,连这给车胎充气的法子,也是他自个琢磨出来的!”
“嗯。”
贾母微微颔首,再次转向王熙凤,却是正色道:“凤丫头,琏哥儿能有你这么个媳妇儿,当真是祖上积德了。”
只这一句,王熙凤心下总有百般委屈,也登时全都烟消云散。
“老太太!”
她哽咽着,也不顾还有外人在场,径自扑到那罗汉床的脚榻上,抱住老太太的双腿,就把头撞入了贾母怀中。
“这丫头,这夸你两句,你怎倒哭上了。”
贾母笑吟吟的为她梳拢着乱发,再次把目光转向来家父子,口中赞道:“能想着为你们二奶奶分忧,这心里头必是存着忠义的。”
说着,她又摇头叹息起来:“现下有些人,吃着主家的用着主家的,但凡有什么好处就藏着掖着,生怕哪个夺了他的。”
“他却也不想想,要没你们二奶奶这样的,在上面帮着遮风挡雨,他纵有天大的好处,又怎么能够守得住呢?”
“老祖宗说的是!”
来旺和来顺齐齐躬身受教。
老太太又笑道:“人年纪大了就爱絮叨,这份忠心该怎么嘉奖,你们二奶奶心里有数,我就不多说什么了。”
说着,她冲鸳鸯招了招手,附耳吩咐了几句。
随即鸳鸯就从里间捧出块象牙雕的腰牌来,径自送到了来顺面前。
只听贾母道:“早年间府里人人争它,现如今怕连知道都没几个了,你拿去当个玩意儿吧。”
她说的轻描淡写,鸳鸯却生怕来顺不知轻重,忙在一旁补充道:“这是当年国公爷赏给身边有功亲卫的腰牌,如今府里也只有赖家、林家、吴家才有!”
话音未落,来旺就激动的跪倒在地,连声向贾母称谢。
来顺虽然不觉得,和赖家、林家、吴家并列,有什么值得光荣的。
可看自家老子如此,也只能装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拜谢贾母的看重赏识。
等他父子重新站起来。
王熙凤也趁机整理好了仪容,贾母顺势将她扶起,半真半假的道:“该怎么做这买卖,你比我懂的多,我老婆子就不掺和了,只等着咱们二奶奶日后多多接济就是。”
“您又笑话我!这府里什么事情,能离得开您掌舵?!”
王熙凤跺脚娇嗔着,约莫是觉得这场面,不该让来旺、来顺瞧去,于是就对他二人道:“你们先回去收拾收拾吧,有什么事我再找你们。”
来家父子闻言,自是急忙告辞离去。
却说出了贾母的院子,来旺就从儿子手里讨了那腰牌,在大太阳底下翻来覆去的赏玩。
“爹。”
来顺见他这副模样,便笑着提议道:“你要是喜欢,干脆弄个绳儿,直接挂在腰上得了。”
“说什么呢!”
便宜老子瞪了来顺一眼,珍而重之的把那腰牌还给了他,然后又遮不住笑的,洋洋自得道:“你千万收好了,这可是连周瑞都没有呢!”
要说来旺与周瑞,那也是相爱相杀的典范。
明着因都是出身王家,伺候的主母更是关系亲密,连带的他二人也是称兄道弟。
可暗地里的争风吃醋,却是从来都没停过。
徐氏对周瑞之妻更是满心鄙夷,在家里提起她时,常用‘暖脚婢’代指。
这却是因为周瑞家的,早年间曾做过王家老太爷的暖家丫鬟。
闲话少提。
却说来顺收好了那腰牌,突然想起邓好时的事儿,还没来得及告诉自家老子。
于是忙拉着他到了僻静处,把邓好时心怀歹意,三番两次想拿自己当替罪羊的事儿,简述了一遍。
来旺听后也是勃然大怒。
他亲娘祖奶奶的骂了几句,又咬牙道:“你先小心提防着,等过些日子咱这买卖有了进项,看爹怎么收拾他!”
顿了顿,又忍不住畅享:“到时候,别说什么邓好时了,怕是连那赖大都要对咱家退避三舍!”
虽然来顺并没觉得,那块腰牌有什么大不了的。
但这消息却在荣国府内不胫而走,甚至引发了轩然大波。
原本来顺在府里,不说是什么小透明,却也强不了多少,但现在无论他走那儿,都会引的人人侧目。
甚至就连在宁荣巷、奉公市里,也不乏有人对他指指点点。
远远瞧着,全是羡慕嫉妒恨的负能量;离得近了,偏又一团和气礼敬有加——但显然,前者才代表了大多数人的真正态度。
因为那些传闻当中,也只说他是得了贾母的青睐,至于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却是众说纷纭没个定论。
不过整体上,都把他说成了幸进小人——毕竟十六岁的半大小子,又怎么可能立下能比肩几位大管家的功劳?
甚至有那心思过于龌龊的,还参照武则天晚年旧事,编排出了来顺与贾母不可告人的阴私。
当然,府里也不是所有人都不清楚,来顺究竟是凭借什么功劳,才得了贾母的赏识。
譬如邓好时。
他一早就从赖大那里得知了前因后果。
可也正因如此,他对来顺的妒恨,半点不比那些被蒙在鼓里的人少,甚至是犹有过之!
因为邓好时清楚的认识到,来顺之所以能得到贾母的赏识,全是源于一桩细水长流的进项,以及他表现出的经商头脑。
这也就意味着,等到那桩买卖尘埃落定,乃至逐渐成为国公府的经济支柱时,来顺的威望、势力,也必然会逐渐成长起来,直到足以匹配那块腰牌为止。
届时虽不敢说与赖总管并驾齐驱,但却未必会屈居与林、吴二人之下。
这恰是邓好时梦寐以求,偏又求而不得的!
尤其那来顺还如此年轻……
邓好时越想越嫉妒,越想越不甘。
于是便在赖大面前挑拨:“总管,来旺那厮也是滑头的紧,偏把功劳都推在儿子头上——真要是让那半大小子得了势,二三十年经营下来,咱们这些府里的老人儿,还能有个活路?!”
其实赖大最初听闻,来家父子非但献上了财路,甚至还制定出了一套经营策略,心下也是嫉妒又忌惮。
但在邓好时面前,他却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成竹在胸的嘴脸。
“急什么。”
就听赖大古井无波的道:“老太太要是把那腰牌直接赐给来旺,我说不得还要紧张一下,但既是给了那毛头小子……”
“呵呵!”
他发出一声嗤笑,意味深长的道:“岂不知夜长梦多的道理?等那半大小子长起来,怕最少也还要三五年,这中间谁敢保证他就能一帆风顺?”
虽听出赖大话里有话,但邓好时心下的妒火,又岂是轻易就能消退的?
忍不住又催问道:“难道咱们就眼睁睁瞧着,任凭他们父子把那买卖做起来不成?”
“不然还能怎得?”
见邓好时还想纠缠这事儿,赖大有些不快的横了他一眼,反问道:“这发财的路子是来家献上去,连做买卖的章程都是他们定下来的,这时候谁又能顶替的了他们?”
邓好时顿时哑口无言。
他要是有办法顶替来家,也就不会跑来赖大面前搬弄是非了。
“不过你也别太担心。”
赖大见他颇受打击的样子,又补充道:“他们毕竟是外来户,现在既然是打着国公府的招牌做买卖,而不是二奶奶的私产,等事情真正铺开了,府里难道会听凭他们父子一家独大?”
听到这话,邓好时才终于露出了笑模样,一面大赞总管高瞻远瞩,一面暗自琢磨着,届时自己是不是也能分一杯羹。
“说正经的。”
赖大却忽的话锋一转,肃然道:“你这回是运气好,赶上那小子糊里糊涂就逃了,否则未必能渡过这一劫——回头赶紧把那窟窿添上,免得再闹出什么乱子来!”
既然怕出乱子,那您大总管倒是把银子吐出来啊?偏偏一毛不拔,就知道逼着老子填窟窿!
邓好时心下腹诽着,嘴里却道:“您放心,我早就安排好了,等过些日子银子一到账,立马就换成好煤!”
但他到底是意气难平,紧接着就追问道:“大总管,到底是谁把这消息捅出来的?真不是来家父子?”
自己虽奈何不了大总管,但对那告密者却决不能轻饶!
“眼下还说不准。”
赖大微微摇头,不过随即又补了句:“不过这事儿,也未必就是外人干的。”
“不是外人?那是……”
邓好时一愣,随即面色骤变,急忙低下头,把后半截话吞回了肚里。
这时赖大有些森冷的声音,又钻入他耳中:“有些人,也是该敲打敲打了。”
…………
返回头再说来顺。
打从见过老太太之后,三家联手制霸轮胎业的计划,就算是正式上马了。
王家派来一个管事和六个家生子小厮,薛家则是提供了十来个匠人,以及一应所需消耗。
王熙凤又在府里专门拨了个院子,以便进行充气轮胎的量产试制。
为防走漏机密,匠人和小厮们吃住都在院里,门外还特地设下岗哨。
没有老太太和她二奶奶准许,除了来顺父子,以及薛、王两家派来的心腹管事之外,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
当然了,老太太只不过是个幌子,实际上这里就是王熙凤的一言堂。
书不赘言。
转眼到了腊月十七。
前期筹备算是基本到位,来顺也凭借着这段时间的出色表现,迅速得到了薛、王两家管事的认可。
斗心眼,他未必比得上自家老子,但要论搞策划、促生产,把来旺和薛、王两家的管事绑一块,怕都未必是他的对手!
只是这一来……
似乎离他脱籍的小目标,反而越来越远了。
故此来顺每每得闲时,就常为此烦恼不已。
这日下午也不例外,帮匠人们解决了一个小问题之后,他瘫在黄花梨的官帽椅上,吃着府里发下来的干果,喝着府里提供的甜酒,享受着小厮的捏拿,满脑子都是‘誓不为奴’。
这时忽听门外的铜铃震了两下,当值的王家小厮和荣府小厮,立刻一起到了院门前,隔着门板与岗哨交谈起来。
不多时,荣府的小厮就匆匆寻了过来,向来顺禀报道:“来管事,外面来了个丫鬟,说是有要紧事找您。”
丫鬟?
来顺头一个就想到了平儿,不过转念一想,这里里外外那个不认识平儿,又怎会把她挡在外面?
多想也是无用。
于是他带着狐疑出了小院,却发现那在门外等候自己的,竟是个只有一面之缘,偏又无比熟悉的身影!
“司棋?!”
认出来人之后,来顺情不自禁的发出了低呼。
眼前那高大丰壮的身影,瞧着比先前清减了不少,但脸上的坚毅却更胜往昔。
尤其那一双凌厉的大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来顺,让他心下不由得暗暗打鼓,这别是因为情郎跑了,所以干脆来找自己负责的吧?
眼见她往前迎了半步,就待开口说些什么。
来顺急忙做了个噤声的口型,然后回头冲守门的王家下人道:“二位,待会儿要是我爹问起来,就说我有些私事要去处理!”
交代完这句,他就带着司棋寻了处偏僻所在。
看看四下无人,来顺苦着脸道:“姑奶奶,这青天白日你就大喇喇找上门,难道就不怕……”
“你怕了?”
司棋截断来顺的话茬,依旧那么定定的看着他。
“也不是怕……”
“要是怕了!”
来顺刚要分辨,司棋却再次截住了他的话茬,不容置疑的道:“就赶紧兑现你的承诺!”
“蛤?!”
来顺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这话时什么意思,可也正因为听明白了,所以才更觉得不可思议。
“不是……”
他无语道:“你那表弟都已经跑没影了,这时候我给谁作证去?”
司棋咬紧了银牙,依旧瞪视着来顺反问:“你怎么知道他是逃了,而不是被邓好时给害了?!”
嗯?!
因为之前证据十分充分,再加上原书里本就有潘又安逃走的剧情,所以来顺还真没想过有别的可能。
此时经司棋一提醒,他心下顿时毛骨悚然起来,急忙追问:“你能确定?真要是他们干的,这、这也安排的太周密了吧?”
潘又安逃走的证据,可说是一环套一环,全无半点瑕疵可言。
如果这一切都是赖大等人做的手脚,那他们的心计、能力,怕是要高到没边了。
真这样自己还报个什么仇,还搞什么卧薪尝胆、徐徐图之?
赶紧劝父母跟自己一起逃远些,恐怕才是正理!
“我没证据。”
谁知司棋却坦然道:“但我希望他是死了,而不是逃了!”
这……
来顺一时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如果放在后世,司棋应该就是那种‘只有丧偶,没有离异’的类型。
这时又听司棋坚定道:“所以我必须给他报仇!”
这人都没死,你报的哪门子仇?!
来顺心下腹诽着,可也看出司棋的精神状态有些不对,如果自己断然拒绝,那她会做出什么举动来,恐怕谁也无法预料。
这般想着,他就尽量顺着司棋的说法道:“这你尽管放心,就算你不说,我往后也饶不了那邓好时——毕竟他当初还打算拿我顶罪呢!”
“没什么往后!”
可司棋又岂是好敷衍的,她非但断然拒绝,还进一步给出了最后通牒:“三天!我最多等你三天,如果你不站出来指认那邓好时,我就……”
“那就三天好了!”
来顺也拉下了脸。
原以为潘又安既然逃了,这事儿自然也就……
没想到还是一桩买卖!
不过既是桩买卖,那就该有商有量才对。
来顺的目光,毫不避讳迎上了司棋的眸子,沉声道:“当初说好了,是我给你那表弟做个旁证,可现在他人都没了,只能是我自己对上邓好时,酬劳怕是不太够吧?”
司棋仿似被蛰了一下,下意识的避开了目光,咬牙问:“你待怎得?”
“得加注!”
“你……你无耻!”
“无耻?”
来顺冷笑:“我可没主动找过你,都是你自个跑来……”
“闭嘴!”
司棋愤恨的瞪了他一眼,缓缓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记住,我只等你三天!”
说着,转身扬长而去!
等她这一走,来顺脸上的表情顿时就垮了。
这几日他早和自家老子商量好了,要先韬光养晦、猥琐发育,等有了足够的筹码之后,再报复那邓好时乃至茗烟。
结果被司棋横插一杠,这计划怕是就只能改弦易张了——可这朝令夕改的,又该怎么说服自家老子呢?
难道告诉他,自己犯了一个大多数男人都会犯的错误,而且还打算一错再错?
他愁眉苦脸之余,想起即将再犯的错误,又禁不住口干舌燥起来。
唉~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
来顺从不认为自己是什么英雄,不过要是单论这一条,他觉着自己倒满有资格当个英雄的。
“来管事。”
满腹心事的回到轮胎小院,正准备推门进去,不想却被守门的家丁拦了下来。
“怎么了?”
“来管家刚才被叫走了,好像是你们府上大老爷找他有事。”
大老爷?
贾赦?!
来顺登时警惕起来,虽说自从搬出老太太的名头之后,贾赦和邢氏就偃旗息鼓,再没有提出要插手轮胎生意的事儿。
可这并不意味着,那对贪得无厌的夫妇,就真会放过这天大的好处!
如今突然把自家老子找去,莫非是发现了什么突破口?
来顺在门前来回踱了几圈,觉得这事儿还是得找王熙凤出面才成——至少也要让二奶奶有个准备!
于是和门卫交代了一声,就匆匆赶奔二门外鹿顶处,准备寻正在当值的徐氏居中传话。
徐氏原本虽是王熙凤的左右手,府里大小事情都能插手,却并没有管家娘子的名头。
但自从轮胎的买卖正式上马,她就开始在二门鹿顶内当值了,估计等过完年,就会正式升任管家娘子。
到了鹿顶小厅,也无需旁人通报,来顺径自就进到了里间。
却见徐氏也不知是因为什么,正趴在茶几上笑的合不拢嘴。
“娘,您这是?”
“刚听人说了林家的笑话。”
徐氏摆摆手,也没明说究竟是什么笑话,就反问道:“你这时候过来,莫不是有什么要紧事?”
林家应该指的是林之孝夫妻。
林之孝是府里的二管家,林之孝家的则是管家娘子里的总管事,这二人能有什么笑话,让母亲笑成这样?
来顺心下有些奇怪,但此时也顾不得多问,忙把自家老子被贾赦叫去的事儿,向徐氏禀报了。
徐氏听完之后,脸上顿时没了笑模样,不过却也没有半点慌张,反而宽慰儿子道:“放心吧,老爷太太早找衅咱们奶奶好几回了——今儿把你爹找去,估计也就是吓唬几句,不至于怎得。”
来顺这才松了口气,随即心下就是一动。
忙试探着问:“他们这三番五次的找衅,难道二奶奶就没恼?”
“怎会不恼?!”
徐氏撇嘴道:“这两天光茶具就摔好几套了,可二爷不在家,她又能拿公公婆婆怎得?”
恼了就好!
既然恼了,又奈何不得贾赦、邢夫人,那自然要另找个发泄的途径。
而这靶子也是现成的!
那日邢夫人突然冒出来搅局,王熙凤就一直怀疑,这背后必是有人唆使——至少也是有人给她通风报信!
只是后来始终也没能查到什么蛛丝马迹,所以这件事情才会不了了之。
既如此,自己何不捕风捉影一番,设法把嫌疑引到赖大头上,再提议拿邓好时杀鸡儆猴——届时就可以借二奶奶的刀,完成对司棋的承诺了。
不止如此!
顺带还能再演一出苦肉计,在二奶奶面前表表忠心。
咦?
自己不是要脱籍的么?
怎么突然就想到要表忠心了?
话分两头。
却说司棋因是大病初愈,还没有回迎春身边当值,故此同来顺分别之后,就径自回了宁荣前巷。
不想刚进家门,就瞧见婶婶杨氏正在东屋窗下,探头探脑的往里窥视。
司棋不由皱眉道:“婶婶,你这是做什么呢?”
“啊!”
杨氏倒被她吓了一跳,转身见是司棋回来了,这才抚着胸口解释道:“方才你们屋里呜嗷喊叫的,我只当是闹贼了呢——谁想起来一瞧,却是反锁着房门,里面连半个人影都没有。”
说着,她顺势追问:“对了,你这是去哪儿了?病才刚好些,可别再受了的风。”
司棋因是偷偷溜出去的,顺着杨氏的话一捋,就猜到方才应该是母亲发现自己不见踪影,所以急吼吼锁上门出去寻找了。
当下微微摇头道:“不碍的,我就是回了趟府里。”
“去府里了?”
杨氏仔细端详着她的神色,小心翼翼的劝道:“又安的事儿你就看开些吧,再怎么说这活着逃出去,也比被人栽赃嫁祸,稀里糊涂丢了性命要强。”
“哪个要他稀里糊涂丢掉性命了?!”
虽然杨氏已经尽量放软了语气,可司棋依旧被触动了敏感神经,胸前剧烈起伏着,咬牙道:“他若先跟我商量一下,事情原本也不会落到这步田地!”
这话旁人听了,也只当她是在幽怨。
但杨氏却不一样。
别人都以为司棋那日病倒,全是因为潘又安的事情,但她却凭借先入为主的优势,隐约窥出了司棋身上的异状。
现下又听出司棋话里有话,心下更是有了七成的把握。
略一犹豫,杨氏还是没能忍住八卦心思,开门见山的问:“你方才莫非又去寻那来顺了?”
司棋脸上的表情一僵,下意识避开了杨氏探究的目光。
但半晌之后,她还是给出了回答:“反正我不会让事情,就这么不清不白的过去!”
说完,司棋自顾自上前开了门锁,进到了东屋里面。
这小蹄子果然和那来顺搞上了!
杨氏暗暗下了结论,可心下却并没有打探到别人阴私的满足感,反而有些五味杂陈。
要搁在前几天,她多半会笑司棋赔了夫人又折兵,白白被那来顺占了便宜。
可这几日里,来顺得了老太太青睐的消息,却早已经灌了她满耳朵。
最近来氏父子更是奉了老太太、二奶奶的吩咐,领着薛、王两家的人占据了府里一座小院,关起门来也不知在搞什么。
但听说连大太太都被拒之门外了,其重要性足见一斑。
甚至于,那徐氏都堂而皇之的去了二门鹿顶内当值,虽还没有正式当上管家娘子,可也只差年后再走个流程了。
不管怎么看,这来家都是要彻底崛起的样子!
如此一来,当初来顺那空口白牙的许诺,也就又多了几分实感。
若当初自己不是盘算着要坑害司棋和潘又安,而是亲自去找那小色鬼,现下也不知会有怎样的回报……
杨氏最近时常冒出这种想法,不过每次又都被她硬生生压了下去。
再怎么说她也是司棋的婶婶,这婶婶侄女若都拜倒在那小色鬼身下,却成个什么样子了?
再说她之前当着司棋惺惺作态,如今又怎好冒着被司棋察觉的风险,再去跟来顺媾和?
算了!
反正有司棋这个把柄在,已经足以让来家不敢继续针对自己了,自己再在林之孝家的面前努努力,也一样可以调换个好差事。
杨氏就这么自我宽慰着,食不知味的用罢了晚饭。
看看时辰已经差不多了,她拿了早就备下的礼物,准备在开始巡夜之前,先去恭贺林之孝家的一番。
谁成想到二门鹿顶内一扫听,林之孝家的竟告了事假,故此晚上当值的仍是徐氏。
杨氏颇有些失望,攥着袖子里的礼物,正准备转身离开,不想却被个相熟的妇人扯到了角落里。
“你还没听说呢?”
就听那妇人神神秘秘的道:“‘林大奶奶’被气的病倒了,怕是三五日都未必能来管事呢。”
这‘林大奶奶’云云,半是戏言半是恭维,乃是妇人们背地里编排林之孝家的时,所惯用的称呼。
杨氏听了这话,心下自是好奇的紧,忙对那妇人央告道:“好嫂子,你也知道我白天总在家里躺尸,哪似你们这般消息灵通?到底怎么回事,你快和我说说!”
那妇人拉了她来,本就有意要显摆一番,此时见杨氏如此知情识趣,立刻加油添醋的道出了前因后果。
却原来林之孝夫妇膝下只有一女名唤红玉,自小就聪明乖巧甚得宠爱,被他夫妇养在身边一直也舍不得放出来。
这眼见过完年就十四了,林家才终于开始张罗着,要给红玉谋个好差事。
而这府里的丫鬟小厮们,但凡有机会,谁不是削尖了脑袋往贾宝玉身边凑?
林之孝夫妇也是这个意思。
正巧先前茜香被撵出去,宝玉身边也开了缺,夫妇二人就想着让红玉去递补。
连着运作了好些日子,最近才终于得偿所愿——这也是杨氏要恭贺他家的原因。
可也不知是哪儿出了岔子,这林红玉虽然分到了宝玉身边,却并没能补上茜香的缺,反而成了个三等丫鬟。
要知道这三等丫鬟,平时只负责些边边角角的粗活儿,等闲甚至都没资格往宝玉身边凑!
这原该是那些没名没分的‘野丫头’,才会有的待遇。
可林之孝夫妇在府里是什么身份?
独生女竟落得这般境地,也难怪林之孝家的会被气的病倒了。
却说那妇人说到这里,又忍不住胡乱猜测道:“瞧着意思,她家怕是不大成了,往后多半是来旺家的要上位——你先前还得罪过她家,可千万小心别被拿来立威!”
听完这番话,杨氏浑浑噩噩应了,走出二门鹿顶小厅之后,又在夜风中愣怔了良久。
这好端端的,林之孝家的怎么就不大成了?
可要说那妇人分析的没道理,林红玉又确实是沦落成了三等丫鬟。
难道那来旺家的,真要踩着林之孝家的上位了?!
这一想,杨氏心下愈发乱了。
倒不是担心被徐氏打压,而是因为调换差事的事儿,又没了着落——林之孝夫妇连自家女儿的差事都搞不定,如何还有余力帮自己换个肥缺?
思来想去……
或许也只有拿司棋的事儿,去威胁那小色鬼一番了!
这样既能达成心愿,又不用委身于他,岂不是两全其美?
返回头再说来顺。
他辞别母亲回到轮胎小院,却是左等右等也不见自家老子回来。
眼见到了饭点儿,正犹豫着要不要再去打探打探消息,来旺才终于木着脸回到了院里。
“爹!”
来顺连忙迎了上去,刚要说些什么,就被自家老子用眼神拦了下来。
他心领神会的跟在来旺身后,一起来到西北角的双人卧室里,这才开口追问究竟。
“能怎得?”
来旺嗤鼻一声,歪倒在自己的床上,一边捶着大腿一边道:“左右不过是一哄二吓罢了,咱们这位老爷倒是个‘实诚人’,摆明了是奔着银子来的,半点都不遮掩。”
来顺见状,忙上前帮他捏拿。
来旺就干脆在床上躺平,舒坦的哼哼了几声,这才又叮咛道:“估计从我这儿讨不了好,就该打你的主意了——你如今也出息了,别的我倒不担心,只有一桩,可千万别犯那倔脾气,当面顶撞老爷太太!”
来顺一边显摆前世在洗脚城剽窃来的手艺,一边回道:“您也说我出息了,这些道理难道还能不懂?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老这么忍着,怕也不是个事儿。”来顺边捏边道:“咱家本就打定主意要低调行事,这再三番五次被他找衅,府里那些捧高踩低的势利小人,怕是又要把咱们当成软柿子了。”
“这应该不至于吧?”
来旺闻言皱起了眉头,却也并未全盘认同儿子的说法,反是摇头道:“这府里说到底是老太太做主,咱们这位老爷又素来不得宠,那边轻那边重,明眼人应该都能拎得清。”
顿了顿,他又瞥了儿子一眼,半是警告半是劝说道:“那毕竟是老爷太太,连二奶奶都得忍着,难道咱们还能硬顶回去不成?”
啧~
自家老子果然不是个好忽悠的。
来顺略一犹豫,干脆把话又挑明了些:“硬顶肯定是不成,不过咱们也不能总这么忍着,依着我的意思,不如找个人来杀鸡儆猴!”
“什么意思?”
来旺一骨碌爬起来,目光灼灼盯着儿子:“你是不是早就选好要杀那只鸡了?”
“这……”
来顺讪笑着,避开了这个问题,答非所问的道:“我还是觉着,当初透露消息给太太,让她跳出来搅局的,多半就是那赖大。”
来旺的眉头皱的更紧了,下意识反驳道:“咱们又没证据……”
“有些事儿,就不能讲什么证据、道理!”来顺断然道:“二奶奶需要出一口闷气,咱们也要显一显雷霆手段,免得被人当成软柿子!”
说完之后,见自家老子仍是不大认同的样子,忙又补了一句:“再说您别忘了,那茗烟、邓好时连着两回要害我,咱们要是就这么黑不提白不提的,难保不会有第三次。”
顿了顿,又沉声道:“说不定连老爷也会掺和进来,到时候再想反抗可就晚了。”
来旺听到这里,脊梁又挺直了几分,却依旧提出了自己的质疑:“咱们若和赖大针锋相对,他岂不是更要和老爷太太联起手来?”
“那也好过这么窝窝囊囊又提心吊胆的!”
来顺霍然起身,慨然道:“现在二奶奶憋着一口气,那邓好时又正巧有现成的把柄,错过这个机会,再想拿赖大的心腹立威可就难了!”
“你说的果然是那邓好时。”
来旺叹息一声,无奈道:“可那潘又安已经逃了,你现在再去指证他……”
“正因为潘又安已经逃了,我这时候出来指证,才更能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来顺说着,忽的想起了什么,忙又补充道:“再者说了,只要计划得当,说不定还可以把赦老爷推到前面,这样一来就不怕他们合伙算计咱家了!”
说着,将自己刚刚想到的法子,简单节要的叙述了一遍。
不过来旺听后沉默半晌,还是没能下定决心让儿子去冒险,微微摇头:“还是容我再想想吧。”
说着,又躺回了床上。
…………
与此同时。
宁荣前巷一栋二进宅子里,林之孝的妻子刘氏,也正气哼哼的歪在床头。
一个十四五岁的丫鬟,噤若寒蝉的侍立在旁,直到看见林之孝从外面进来,这才如蒙大赦的迎了上去。
“大娘自晌午就不吃不喝的,您看……”
林之孝抬手止住那丫鬟的倾诉,又顺势指了指外面。
那丫鬟立刻知情识趣的退了出去。
林之孝这才来到床前,端起托盘里尚有余温的鸡汤,劝道:“你多少吃些……”
“我哪里吃的下?!”
刘氏猛地坐起身来,捂着额头的湿毛巾,咬牙切齿的质问:“那赖大到底什么意思?咱家素日里对他毕恭毕敬的,结果就换来这等下场?!”
刘氏素日里也是个温吞脾气,这骤然来了个河东狮吼,倒把林之孝吓了一跳。
他往后退了半步,把那鸡汤放回托盘里,这才连忙劝道:“你嚷什么嚷?快小声些!”
说着,又转身到了外间,确认那小丫鬟已经走的远了,这才连关了两道门,回到妻子身边。
“我方才去见过赖大了。”
林之孝苦着脸道:“许是闹了误会,前些日子那锅炉房的事儿,不是闹的风言风语么?我听他那话里话外的,像是因这个怀疑上咱们了。”
刘氏闻言呆愣了一下,随即脱口问道:“真是你做的?!”
“怎么可能!”
林之孝急道:“那锅炉房亏了赚了,跟咱家有什么干系?我吃饱了撑的去传这闲话?!”
顿了顿,再次劝慰道:“既是误会,等我想法子和他说开了,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过去了?怎么过去?!”
刘氏怒问:“事情都定下来了,他难道还能让玉儿从三等丫鬟,再升回一等丫鬟?!”
“这、这怕是……”
“那这事儿就过不去!”
刘氏把头上的湿毛巾扯下来,狠狠掷到丈夫怀里,咬牙道:“就算你能过去,我也过不去!”
“那你能怎得?”
林之孝接住毛巾,摊手苦笑:“事到如今,除非是老太太或者二太太发话,否则谁能让玉儿从三等丫鬟,直接升到一等丫鬟?”
刘氏一时无言以对,又不肯就这样服软,直憋的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爹回来了?”
过了半晌,就听外面传来略带童稚的嗓音。
紧接着林红玉自外面推门进来,见父亲手里捧着毛巾,便上前重新沾湿了,给母亲裹回头上。
同时笑着劝道:“娘,您就别生气了,这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要我说做个三等丫鬟也挺好的。”
“好什么好?!”
刘氏有心再次扯下那毛巾,可终究没舍得冲女儿发火,只愁眉苦脸道:“你自小不说当个千金小姐养着,却也从来没干过什么粗活儿,这一下子成了三等丫鬟,又怎生受的了?!”
“娘,别人受的了,我自然也行。”
林红玉说着,又正色道:“再者说了,我听说那宝二爷心性未定,先前因个小事就撵了身边的大丫鬟,我要真顶了一等丫鬟的缺,还不得整日提心吊胆的?”
“就是、就是!”
林之孝听的老怀大慰,也忙插话道:“你瞧咱们玉儿这话,倒比你这当娘的还明事理呢!”
徐氏本来也正欣慰于女儿的乖巧体贴,可听丈夫这一说,却又立刻火冒三丈,愤然道:“正因为咱家玉儿懂事,才更不该被他这般糟践!”
顿了顿,又质疑道:“依我看,什么怀疑咱家煽风点火,他分明就是怕我玉儿,抢了他那外甥的风头!”
“这……”
林之孝也无法否认这种可能,却不愿再深究下去,于是又端起饭碗劝道:“你还是先吃些东西吧。”
“吃什么吃?!”
刘氏瞪了他一眼,咬牙道:“要不是你这么窝囊,他敢这么欺负咱家?怎不见他作践那姓吴的去?!”
“你就少说几句吧。”
林之孝无奈道:“赖家如今掌着东西二府,我明着说是个二管家,可真要摆在台面上,又怎能跟人家相提并论?”
“哼!”
刘氏气的转身背对着他,闷声道:“他赖大难道还能只手遮天不成,我就不信这府里没人治得了他!”
【5800字二合一,明天睡个懒觉。】
转过天到了腊月十八。
那杨氏踌躇犹豫了一晚上,终于鼓足了直面来顺的勇气。
这日一早办好交接后,她并没有急着回宁荣巷,而是悄悄守在了轮胎小院门外,只等着来顺出门落单时,便将其拦下讹诈一番。
说来倒也巧了。
来家父子自住进这小院后,昼夜都在院里当值,甚少有外出的时候。
偏偏这日上午,来顺突然得了封密信,却是倪二约他去兴荣里见面,谈一谈向贾瑞讨债的事儿。
来顺这段日子虽没什么大开销,可兜里的银子还是降到了个位数,听说是倪二约见,自是毫不犹豫的选择了赴约。
而杨氏见他独自外出,忙不迭紧跟在后。
眼见到了处僻静所在,杨氏正待紧赶几步拦住来顺,不想斜下里却有人一把扯住了她的胳膊。
“啊!”
杨氏被吓的险些瘫在地上,转头看时,却竟是丈夫秦显!
“你这是怎得了?”
秦显也被妻子的反应吓了一跳,狐疑道:“都这时辰了,你还不赶紧回家,在府里瞎转悠什么呢?”
“没、没什么!”
杨氏见是丈夫,先是心虚不敢正视他,可转念一想,自己又没做那对不起他的事儿,有什么好心虚的?
当下把清瘦却保熟的身子挺直了,绷着脸反问道:“我这正要回去呢,倒是你,不在仪门当值,却跑到这边作甚?”
“这不是听说大哥回来了么!”
秦显是个粗疏性子,听妻子反问,登时就忘了方才的异样,愁眉苦脸的抱怨道:“我这还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又安的事儿呢——对了,你回去记得告诉嫂子一声,晚上也好给大哥接风洗尘。”
先前潘又安去寻秦翊拿主意时,秦翊就已经跟着周瑞去城外了,却是直到这时才刚回来。
杨氏一面应了,一面用眼角余光扫量,可前面却哪还有来顺道的影子?
再加上遇到了丈夫,她心里毕竟有些不踏实,于是就悻悻的回到了家中。
…………
再说来顺。
他自角门出了荣国府,就见那南墙下停着二十几辆板车,上面满满当当的也不知拉了什么。
来顺心下虽有些好奇,可毕竟急着去见倪二,也就没顾得上打听。
于是径自顺着长街到了西街口,又转入兴荣里第三条胡同。
就见那狭小的弄堂里,早有个粗豪的身影恭候多时。
“哥儿来了。”
没等来顺走近,倪二就急忙迎了上来,有些不好意思的捧出个荷包来,讪讪道:“哥儿这头回交代差事,按说我该咬死了,把那银子全都追回来才是,可偏偏……”
他摇头叹了口气:“那瑞大爷如今病的不轻,贾司塾又日日守在跟前,实在是不好威逼过甚,现如今也只讨回来十几两银子。”
来顺当着他的面,把那荷包里的银子倒出来,略略一盘算,约莫能有十七八两的样子。
“倪二哥辛苦了,这银子我原本就没指望要回来,如今能有十几两入账,也多亏了倪二哥尽心尽力。”
来顺一面说着,一面捡出两块散碎银子,硬是塞回倪二手里:“总不能让你白忙活一场,这些算我请倪二哥吃酒了。”
“使不得、使不得!”
倪二急忙推脱,可来顺执意要给,最后他只好收下了那二两多银子,又拍着胸脯保证,下回来顺再有什么任务铺派,他绝对办的漂漂亮亮。
“对了。”
把那荷包拢进袖筒里,来顺忽然想起个事儿来,好奇的打探道:“这几天是不是有个什么道士还是和尚的,跑去给贾瑞治病,还特地留下了一面镜子,说是能救贾瑞的命?”
“和尚道士?镜子?”
倪二露出茫然之色,摇头道:“他家倒是请了几个大夫,可却没见有道士和尚登门,更没听说有什么能救命的镜子。”
说着,他疑惑的反问:“哥儿,你这是从哪儿听来的?”
“许是我听岔了吧。”
来顺颇有些失望,原本他还想着能在这个世界里,遇到什么陆地神仙奇珍异宝呢。
或许是时候未到?
又或许这个世界是无魔世界,原书中那些神神鬼鬼的,就都被自动屏蔽了?
遗憾的辞别了倪二。
来顺在半路上,把新得的银子和自己的积蓄合在一处,发现竟有二十五两之巨,不由得又起了‘剁手’的心思。
想着这几日太忙,也没去探视过焦大,若他的病已经好些了,倒正好可以带他去鼎香楼兑现承诺。
说到承诺……
来顺就又想到了司棋身上,可惜自家老子直到现在,也不愿意和赖大起正面冲突。
否则去鼎香楼吃完驴三件,就可以趁热乎……
“来管事!”
正习惯性的饱暖思那啥,把守院门的王家小厮就迎了上来,悄声道:“您小心些,府上大老爷又差了人来,这回说是要单独找您过去问话呢。”
因都是‘娘家’自己人,王熙凤和贾赦之间的明争暗斗,自然也就没刻意瞒着他们,故此这守门小厮才会主动提醒。
来顺听了这话,却是不惊反喜。
向那守门小厮道一声谢,就匆匆回了轮胎小院。
到了偏厅——正厅被用来当临时厂房了——就见自家老子正陪着个眉清目秀的小厮说话。
那小厮早等的满脸不耐,可又不敢冲来旺宣泄,只能在椅子上扭来扭去,就像是屁股底下有根针似的。
眼见来顺从外面进来,那小厮立刻一跃而起,迫不及待的催促道:“可算是回来了,走走走,赶紧跟我去见老爷!”
“劳烦再稍等片刻。”
来顺冲他微微一颔首,然后就转头对自家老子道:“爹,我有话要跟您说。”
“这怎么成?!”
那小厮急赤白咧的道:“老爷等的久了,若是怪罪下来……”
“我自会主动请罪,绝不会连累到你。”
来顺随口顶了他一句,就拉着自家老子到了外面廊下。
“爹!”
他压低了嗓子,郑重道:“这上赶着的机会,咱们可不能再犹豫了!”
司棋那边儿就给了三天时间,当时也没确定是当天开始算,还是今儿开始算,要从当天算起,明晚之前可就得兑现承诺了!
“你这么着急做什么?”
来旺虽不知道儿子藏了什么心思,但还是忍不住有些狐疑。
不过他也没有深究,在廊下来回踱了几步,一咬牙道:“罢了,正所谓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今儿咱们父子就搏它一搏!”
来顺大喜。
当下父子二人又计议了一番,然后开始分头行事。
来旺自去寻王熙凤助阵不提。
却说来顺跟着那小厮,先绕到了东跨院里,又来至贾赦的书房门外。
“你在这儿候着,我去里面禀报一声!”
那小厮说着,就躬着身子跨过了门槛。
其实也没什么好禀报的,来顺站在外面就能清楚的看到,贾赦和邢夫人都在厅中等候。
相对应的,那夫妇二人自然也已经看到了来顺。
因此那小厮刚一进门,还没等开口说话呢,贾赦就不耐烦的摆手道:“磨蹭什么,赶紧让他进来就是了!”
那小厮只得又转回头招呼来顺。
来顺进门后躬身施了一礼,口称‘老爷、太太’。
话音未落,贾赦就冷笑道:“怎么耽搁这么久才过来,莫非老爷我还请不动你了?”
“老爷言重了。”
来顺不卑不亢的道:“小的方才出府办了件差事,回来才知道您派人传我。”
“哼~”
贾赦哼了一声,倒没再追究这个,而是皮里阳秋道:“听说你也是个聪明伶俐的,又曾上过蒙学,想必也知道些人伦——我且问你,为何自古至今都是男主外女主内?”
呦呵~
这出了名无理搅三分的大老爷,竟还主动讲起大道理来了。
不过来顺又怎会轻易被他难住?
当下笑道:“究竟是为什么这样,小的也说不明白,不过既然沿用了这么些年,必然是有些道理的。”
贾赦原本还等着他反驳,或是哑口无言呢,谁成想他竟认下了这套说辞。
当下精神一振,正要据此要求来顺投靠自己,不要坏了男主外女主内的规矩惯例。
不想来顺又补充道:“就譬如说我们奶奶和二爷,现如今二爷奔波在外,我们奶奶照应着府里上下,这不正是男主外女主内么?”
“呃……”
贾赦登时被噎了个半死。
他光想着自己是男人,王熙凤是女人,正该遵循男主外女主内的惯例,却忘了自家儿子才是王熙凤的男人。
如今贾琏奔波在外,王熙凤守着家里,不也正应了男主外女主内的说辞么?
贾赦一时憋的吹胡子瞪眼,好半天才又冒出句:“你们这些狗奴才若是在外面闯了祸,难道还能指着你们奶奶抛头露面,亲自去衙门往外捞人?!”
这话其实就是赤裸裸的威胁!
摆明了是在说,他贾恩侯可以亲自引入官方势力插手,而王熙凤身为内宅妇人,却没那么方便救人。
不过……
这翁媳斗法,贾赦却只能动用这种盘外招,显然是在府里奈何不得王熙凤。
其实他要能认清楚自己的身份地位,老老实实帮着把这买卖撑起来,届时难道还能少得了他应得的那份?
偏他夫妇非要狮子大张口,弄得双方互为仇雠。
心下腹诽着,来顺嘴上继续见招拆招:“老爷放心,我爹头一天到那院里,就跟下面人定好了规矩,就算是太尉老爷派来的,也一样要安分守己。”
顿了顿,见贾赦似乎没有听懂,又着重补充了一句:“否则就算二奶奶不张口,我爹也能把官司打到太尉老爷面前!”
这下贾赦终于听明白了,这分明是搬出了王子腾和自己打对台!
“大胆!”
他一拍桌子霍然起身,可张大嘴了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
毕竟来顺一番话滴水不漏,表面上完全是在顺着自己说话,毕恭毕敬的没有半点冒犯之处。
他鼓着一张老脸,癞蛤蟆似的瞪着来顺,竟是就僵在了那里。
好在旁边还有个邢夫人在,见丈夫一时哑口无言,忙开口提醒道:“老爷,九月里那事儿……”
“对对对!”
贾赦这才还魂,又拍着桌子喝道:“听说你九月里,曾醉闯内宅被守夜的拿住?这等贪杯误事的狗才,怎当得起重任?又好意思说什么安分守己?!”
得~
这回又找起旧账来了。
来顺暗暗翻了个白眼,嘴里依旧恭顺的解释着:“小的起初也是惶恐得紧,曾几次想要推脱,可二奶奶执意抬举,又说是老祖宗的意思,小的也就只能加倍用心,回报老祖宗和二奶奶的赏识了。”
这个问题,原本是贾赦准备的杀手锏,那曾想竟又被来顺轻易搪塞了过去。
贾赦的脸色不由得愈发难看,正想着还有什么法子,可以难住眼前这滑不留手的小子,一旁的邢夫人倒恼了。
“哼!”
就听她冷笑道:“你倒是牙尖嘴利的紧!莫非以为得了老太太赏识,老爷就奈何不得你了?!”
这话说的却是大失水准,直接把贾母和贾赦放在了对立面上,岂不是更令贾赦下不来台?
再说了,若传到贾母耳中,岂不平白要吃一场挂落?
故此没等来顺回话,贾赦就先沉着脸呵斥道:“胡说什么呢!老太太看重的人,我又怎会刻意为难?”
说着,横了邢夫人一眼,悻悻的坐回了椅子上。
邢夫人自知失言,忙用帕子掩了樱桃,讪讪的不敢再胡乱插口。
看来,那日她去靶场闹事,果然是有人在背后指点!
书房客厅里就这么安静了好一会,贾赦才终于又缓缓开口道:“你们鼓捣了这几日,有什么进展没有?”
顿了顿,又补充道:“尽量说的仔细些,总不能自家的买卖,老爷我连问都问不得吧?”
不得不说,即便是公认的草包大老爷,这贾恩侯也还是有些可取之处的。
譬如说,对敲诈勒索的事儿,他就能尽心竭力且又花样百出!
而他这个问题,还真就让人有些难以招架。
什么都不说肯定不成,真要透露了什么,二奶奶那边儿怕又不好交代。
思来想去,来顺突然计上心来,于是清了清嗓子,洋洋洒洒的道:“回老爷的话,这几日主要是在质地取材上下功夫,不瞒您说,小的也是这几日跟那些匠人们处久了,这才知道橡胶轮胎这东西,看着黑漆漆的不甚起眼,可里面的门道却大了去了……”
这一番长篇大论真是滔滔不绝,从怎么种橡胶、割橡胶、储存橡胶原液,一直讲到了硫化定型,软硬质地的区别。
这些也确实是来顺近几日,刚从薛家匠人口中听来的。
而且对外行人而言,也算的上是细节满满。
要说这橡胶和橡胶轮胎的关系,那自然也是密不可分。
可说来说去,却半点没有涉及到充气轮胎的设计原理、制作方式!
贾赦硬着头皮听了许久,才渐渐回过味来,不由得勃然大怒,铁青着脸喝道:“够了!我是让你讲一讲,那新式轮胎是怎么造出来的,跟这些乱七八糟的有什么关系?!”
“老爷。”
来顺一脸无辜的答道:“您不是说让我讲的仔细些么?那新轮胎就是橡胶造出来的,我自然要从头……”
“住口!”
贾赦第三次拍了茶几,正待怒骂来顺一番,却有个丫鬟进来禀报,说是二奶奶过来给老爷太太请安了,如今人就在外面候着。
“哈哈!”
贾赦怒极而笑,咬牙道:“我道这东扯西扯的作甚,原来是等着她救场呢——可她就算能拦下一回,还能回回都拦下不成?!”
这就是撕破脸直接威胁了。
可来顺却依旧不为所动,毕竟他压根也没指着王熙凤回护——正如贾赦刚才所言,老太太刚赏下腰牌的人,贾赦又怎好刻意为难?
至多也不过教训几句,难道还能把来顺当场打杀不成?
况且王熙凤这次来,也并非为了回护他。
听到贾赦吩咐请王熙凤进来,来顺立刻像是被触动了机关似的,深施了一礼道:“老爷莫怪,我这心里头忐忑的紧,所以才说的乱七八糟。”
“不瞒您说,打从得了老祖宗赏下的腰牌,小的是整夜整夜睡不着觉——那腰牌上面刻着忠义二字,可我……我又哪里担得起这两个字?!”
说实话,这套词儿实在有些突兀。
但贾赦听他话里有话,还是忍不住追问道:“什么意思?”
却听来顺又激动道:“老爷也知道,我这些日子都在锅炉房做杂役,与那逃走的潘又安也算熟悉——要说贪些小便宜,他约莫是有的,可中饱私囊以次充好的事儿,又怎是他一个小管事能做到的?”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贾赦听的有些发蒙,他一门心思只想插手那轮胎买卖,哪想到来顺却说起了锅炉房的贪腐问题?
本能的觉察出有些不对,他下意识道:“说这些作甚,老爷我管什么锅炉……”
“说下去!”
这时却有人在门外截住了贾赦的话头,紧接着就见王熙凤领着徐氏、平儿走了近来,施施然向贾赦、邢氏行了礼数。
甫一起身,她又义正言辞的道:“赖总管当初,就曾在老太太面前要求彻查此事,只是还没来得及派人详查,那潘又安就逃了——可我听你这意思,竟是另有别情?!”
这捧哏来的真是恰到好处!
来顺立刻转头躬身道:“不敢欺瞒二奶奶,小人因没有证据,原本不敢随意开口,可既得了这‘忠义’腰牌,又蒙大老爷主动垂询,也就顾不得这许多了!”
没等贾赦想明白,自己什么时候主动垂询过这事儿,来顺就又笃定道:“从中作梗的,实是那邓好时邓管家,潘又安只是代人受过,被逼的走投无路,才匆匆逃走的!甚至于……”
“甚至于怎得?”
“甚至于潘家的亲戚,还曾怀疑过,那日逃出城去的,其实是别人假扮的潘又安,真正的潘又安,早已经被人害了性命!”
“你说这话可有实证?”
“没有实证,但一来他只是个临时小管事,若说有这偷天换日的本事,也太匪夷所思了些——再者,他真要是主谋,又怎会只有十几两银子存在钱庄?被贪墨的银子,少说也该有百倍于此!”
这一番上问下答,压根也不给别人插嘴的机会。
贾赦正听的莫名其妙,就见王熙凤冲自己深施了一礼,恭声道:“这事儿既是老爷查出来的,就该由老爷出面禀报给老太太,甚或是亲自追索出那笔脏银!”
这回贾赦可终于听明白了!
感情他主仆二人唱这一出堂会,就是为了要引自己入局!
贾赦当即就想拒绝,可话到了嘴边,却忽又想到了什么,皱着眉头问来顺:“那被贪墨的银子,当真有百倍不止?”
这来顺倒有些措手不及了。
按照他制定的计划,这时候贾赦应该会坚辞拒绝,然后再由王熙凤逼宫,迫使他不得不去贾母面前走一遭。
可谁成想这位贾恩侯,竟是完全不按套路出牌!
来顺愣了一下,这才答道:“按照市价,被贪墨的银子确实有百倍不止!”
贾赦沉默了片刻,又问:“真是赖总管提议详查的?”
这回问的却是王熙凤。
王熙凤也忙答道:“老爷若是不信,可以亲自去问老祖宗!”
“好!”
贾赦立刻拍案而起,慨然道:“那老爷我就去查个清楚明白!”
顿了顿,又吩咐来顺:“你现在就跟我去老太太面前走一遭,把这件事讲清楚!”
这位大老爷……
还真是见财眼开、贪得无厌!
秦家因没有厢房,就在东西墙下各起了一个棚子,棚子里又设有大小两个土灶。
那小的素日里常用,大的连通着火炕,只在冬季时才会启用,取暖做饭两不耽搁。
平时大房二房都是各自开伙,因今儿要给大伯秦翊接风,所以只用了东墙下的灶台。
原本应该是王氏掌勺,但等切好了菜、配好了料,她那屁股就黏在了屋里,任凭杨氏叫了几回,也不肯再挪窝半步。
这老咬虫!
杨氏心下暗恨不已,干脆一股脑塞了好些煤饼进去,眼瞧着火苗子呼呼往外蹿,她解气之余却又忍不住想起了潘又安。
秦家院里堆放的煤饼,还是当初托潘又安买来的便宜货,不想煤饼还没烧完呢,他人就先‘没’了。
“愣怔什么呢?”
正想些有的没的,冷不防身后突然有人提醒道:“赶紧放油啊,那锅都快烧漏了!”
杨氏一个激灵,低头见锅底果然已经红透了,忙加倍的往里倒了两勺菜籽油,又把葱姜大料放了三分之一进去。
这才有空回头骂道:“你这遭瘟鬼,怎得进门连个动静都没有!”
“怎么没动静了?是你自个走神没听见!”
来人正是秦显,他探头见案板上摆着好几样荤菜,就咧着嘴笑道:“这都是大哥从庄子里带回来的吧?今儿咱们算是提前过年了!”
“瞧你这点儿出息!”
杨氏鄙夷的横了丈夫一眼,看看天色也已经不早了,便问他:“大伯什么时候回来?”
“怕还要过一阵子,大老爷今儿忙得很,到现在还没传他问话呢。”
秦显一边说着,就挑帘子进了堂屋客厅,也不知说了什么吉利话,就听王氏笑的杠铃仿佛。
跟自己在一块时,倒不见他有这巧舌头!
杨氏心里不快,便草草把几样菜料理了,十成手艺也只用了六成,然而或许是火大油重的缘故,竟还颇有些色香味俱全的架势。
偏端进屋里之后,秦显和王氏满嘴夸的却只是材料,半点没有提及她的手艺。
眼见丈夫一半心思放在那些山珍海味上,一半心思用来讨好嫂子王氏。
杨氏心下更觉堵得慌,干脆一咬银牙起身道:“我还要去府里上夜,就不等大伯回来了。”
“呦~”
王氏一听这话,拿腔拿调的道:“这怎么成?这一大桌子硬菜,平日里可不容易吃上,你怎么也该填补些再走啊。”
说是这么说,她却连抬手拦一下的动作都没有。
秦显看看嫂子、再看看妻子,犹豫着道:“嫂子,要不给她挑几样带上……”
杨氏心下刚升起些暖意,就听秦显继续道:“她吃不吃都无所谓,主要是给你侄女捎些去,这眼见都快过年了,孩子在里边也不知过得怎么样。”
“她在里边好着呢,用不着你惦记!”
杨氏当真是火冒三丈,二话不说,挑帘子就冲出了家门。
一路上她气的几次落泪,暗想着等自己换了肥缺,必要风风光光的搬出去,再不受王氏的鸟气!
至于丈夫秦显……
她咬牙切齿左思右想,却一时没想出该如何是好。
于是只能暂时先把这梁子压在心底,等日后再与他算个总账!
如此想着,她对‘换个肥缺’就愈发的期盼了,错非找不到合适的理由,真恨不能立刻就把来顺找来摊牌。
但现下杨氏也只能按捺住冲动,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演练着,等见到来顺之后该如何行事。
“那来顺真这么大胆?!”
“可不是么,我听说那来顺……”
“他怎么敢?!那可是……”
谁知她只是心里念叨,路旁几个仆妇却把‘来顺’二字,直接挂到了嘴上。
前几日因得了腰牌,来顺也曾被这般议论过——不过今儿这话题,显然和腰牌无关。
杨氏略一犹豫,还是按捺不住好奇,上前选了个相熟的妇人,笑问道:“鲍二家的,这府里莫不是又出了什么新鲜事,快说来让我也听听!”
那鲍二家的见是杨氏,就撇下同伴迎上前,故作惊奇的端详着杨氏道:“我倒正想问问你呢,那来顺孙猴子似的,怎就偏生被你给拿住了?”
怎么突然又问起这个来了?
杨氏心下纳闷,却不愿提起这件旧事,于是岔开话题道:“好端端的说这个作甚,你们刚才到底在聊什么?”
“自是在说那来顺!”
鲍二媳妇嘴上半点不遮掩,偏东看西瞧制造紧张气氛:“你还不知道吧,他今儿竟在大老爷面前,把邓好时邓管家给告了!”
“告了邓管家?为什么?”
“还不就是为了锅炉房……”
鲍二家的说到半截,忽的想起了什么,在杨氏肩头一搡,没好气道:“这事儿就是你外甥闹出来的,你倒还好意思问我呢。”
为了锅炉房的事儿?
杨氏心下登时回忆起了司棋那句:反正我不会让事情,就这么不清不白的过去!
难道那小色鬼竟是为了她,才去告发了邓好时?!
她心下惊涛骇浪,一时忘了言语。
鲍二家的却又自说自话起来:“这来顺当真是年轻气盛,别的不学偏学那孙猴子,谁不知邓管家是赖总管的亲信?偏他就敢把这天给捅破,听说还去老太太面前指证了呢!”
这时又有个年轻妇人凑上来,反驳道:“嫂子这消息怕打了些折扣,我听说赖总管早就在老太太面前,说过要彻查锅炉房的——多半是已经和邓好时闹掰了。”
“还有这事儿?”
鲍二家的一愣,下意识追问:“你从哪儿打听到的消息?”
“自然是……”
那年轻妇人刚要显摆几句,后面却有个妇人酸溜溜的道:“咱们多姑娘还用专门打听?那‘消息’都是扎着堆儿往她身上爬呢!”
“哼~”
多姑娘将水蛇腰一扭,斜着那妇人冷笑道:“爬就爬了,总比那些人憎狗嫌,野驴都不乐意骑的要强!”
“你说谁呢!”
“谁应就是谁!”
“看我不撕烂你这张贱嘴!”
“你那窟窿又臭又烂,我倒是省得撕了!”
眼见二人斗鸡也似的头顶头对骂,杨氏和鲍二家的几个,连忙上前把她二人分开。
但也并不拉远,只隔着丈许远任她二人发挥。
旁人都在起哄架样子,杨氏却没这心情。
悄默声脱离了战团,径自来到上夜妇人们聚齐的所在,又推说身体不适,把分派差事的活计都交给旁人。
她自己只一门心思的,盘算着这件事的利弊影响。
旁人不明就里,或许以为赖大和邓好时闹翻了,但那小色鬼应该已经从司棋那里,得知了整件事的真相。
偏他明知道赖大是幕后主使,却还是把这事儿捅到了大老爷和老太太面前。
不得不说,当真是胆大包……
不!
应该说是色胆包天才对!
但即便是色胆,比起刚猜到些端倪,就抛下青梅竹马仓皇而逃的潘又安,也还是强出了十倍不止。
这两下里一对照,杨氏倒是头回对来顺生出些好感来。
要知道,即便是她有意要拿自己换些好处时,对来顺也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的,甚至还一度萌生出,来顺最好能和潘又安换个皮囊的想法。
现如今能有这等改观,简直都可以称作是奇迹了。
不过……
来顺刚得了老太太看重,就这么不知天高地厚的挑衅赖大,等到赖总管反手一击的时候,怕是连他爹来旺都要遭受池鱼之殃了。
而这个时候,自己再主动与来家扯上干系,岂不是老寿星吃砒霜……
可要就此放弃讹诈来顺的机会,杨氏却又是百般不甘——林家的路子已经断了,眼下她想要换个肥缺,也只能指望新近得宠的来家了。
即便冒些凶险,也应该……
可真要是因此,被赖总管视作来家的同党,就算换了肥差又怎能守得住?
但是赖总管也未必会留意这些小事,如果自己能蒙混过关,岂不是白得了好处?
整个晚上,杨氏如同天人交战一般,两个念头来回在脑海中拉扯,直到天亮也没个定论。
浑浑噩噩的交卸了差事。
杨氏再次滞留在了府内,却并没有去轮胎小院堵门,而是在二门鹿顶左近徘徊。
这眼见过了辰时【早上九点】,她腹中咕咕乱叫,正犹豫着,要不要先回家吃点东西,等晚上当值时,打听一下事情的后续发展,再做出最后的抉择。
不想就在这时,却突然听到一个爆炸般的新闻!
病倒两日的刘氏【林之孝家的】突然来了府里,却没去来二门鹿顶内当值,而是径自到了二奶奶的三间倒座小厅。
据说……
是要认王熙凤做干娘呢!
【原书第二十七回,林红玉得了王熙凤赏识,要认她做干女儿,林红玉却表示,自家母亲就是王熙凤的干女儿。
多姑娘和鲍二媳妇,都是原书中曾与贾琏偷情的妇人。
不过前者明显更风骚,是府里有名的‘活菩萨’;后者则还有几分羞耻心,被揭穿后就羞愤自尽了。
当然,现在应该都还没和贾琏勾搭上。】
王熙凤处理家务的小厅因是倒座,那屋檐下实比别处还阴冷些。
故此自打进了腊月,等候召见的婆子丫鬟们,个顶个都是抄手缩脖,恨不能把自己攒成一团取暖。
可今儿却例外。
杨氏匆匆赶到院中,就见那两侧廊下仿似鹅圈一般,所有人都踮着脚伸长了脖子往里窥探。
明明十个里有九个,连毛见不着一根儿,偏那脸上精彩纷呈的,倒像是个顶个都瞧见了好戏连台。
杨氏亦是如此。
看着廊下那些白脖子,她一面脑补出了倒座小厅里的‘历史性会面’,一面也禁不住凑到了廊下,学着旁人那般踮起脚尖、伸长了脖子。
等混入仆妇群里,就有遮遮掩掩的议论声传入耳中:
“她多半是担心,二奶奶会抬举来旺家的,顶了她领班的差事,所以才会拉下脸来认二奶奶当干娘的。”
“何止,我听说她那姑娘的事儿,也是……的手笔,所以她才急着跑来服软呢!”
“二奶奶当真好手段!”
“那来旺家的这回,岂不是白白被当了枪使?”
“白白?要能给我个管家娘子做,我倒乐得天天给人做枪呢!”
“嘻嘻,你倒是想呢,可惜下面没那行货。”
“难道你就有不成?”
因廊下多是些已婚的妇人,没说几句正经的,就歪到了下三路。
杨氏正觉有些失望,忽听有人惊呼道:“快看,是来家父子!”
她急忙转头望去,果见来顺父子匆匆而来。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逆光而行,来顺脸上裹了些细腻柔彩,落在杨氏眼中倒比平日多了三分俊朗。
正瞧着,又听身旁妇人议论道:“那就是来顺吧?听说他不知怎么讨了老太太欢心,竟得了一块象牙腰牌……”
“你这都什么年间的老黄历了?他那是给府里进献了一条财路,所以才得了老太太和二奶奶的赏识!”
“可不!我听说薛家、王家都掺了一脚呢!你们说这买卖能小的了么?”
“年纪轻轻就有这本事,还一点不贪心的交到了府里,怪道他看不惯那邓好时呢!”
听到这里,杨氏心下又如翻江倒海一般,她一直以为来顺是依仗父母权势,这才得了二奶奶青睐,那曾想他暗地里竟做出这等大事!
方才还只是觉得略微顺眼,此时再看来顺,却又换了一番观感。
甚至于来顺为了司棋,出首告发邓好时的行为,在她心里的评价,也从色胆包天,变成了冲冠一怒为红颜。
意思虽相差仿佛,格调却是天壤之别!
这时又听有人议论道:
“听说来旺家的,前些日子还张罗着要给儿子说门亲事呢,也不知哪家姑娘有这福气。”
“可惜就是生的粗鲁了些,若再能斯文白皙几分,那就真是良配了。”
后面这句品评,显然顺应了荣国府普遍审美观,当下就又有几个年轻媳妇儿,横挑鼻子竖挑眼的。
这个说来顺眼神凶恶。
那个嫌他鼻子略大。
又有挑他脸型太过方正的。
当然,也有人对这些言语嗤之以鼻:“你们当是宫里选秀呢?男人么,有本事肯顾家就好,弄个花里棒槌中看不中用的,有什么好的?”
如果放在以前,杨氏多半也会随大流,对琏二爷、宝二爷、潘又安那样的白面小生青睐有加。
可现在么……
她却觉着最后这话甚是有理!
似潘又安那样的,就算生的再斯文白皙,又怎称得上是良配?
反是这来顺,虽生的粗豪凶恶了些,却肯为了自己女人出头的,这才称得上是有担当的好汉子。
不知不觉间,她对来顺的定位,又从小色鬼升格到了好汉子。
恰在此时,有人戏谑道:“嫂子,你莫非已经用过了,不然怎知中不中用?”
廊下顿时一通哄笑。
杨氏也掩着嘴涨红了脸,暗道司棋养了几日才缓过来,想来应是……
一面想些有的没的,一面又偷眼去瞧那来顺,不想来顺也正因廊下的哄笑,投来了探究的目光。
四目交汇,来顺实则并未瞧见杨氏。
但杨氏却恍似被烫到了眼睛,急忙缩进了人群里,捂着噗通乱跳的胸口,连两条腿都软绵绵的合不拢了。
心道这都躲不过他的贼眼睛,莫非是前世定下的孽缘?
原本还想着‘婶婶侄女,怎能雌伏一处’,现如今却琢磨着,司棋生的丰壮,自己长得窈窕,倒正应了环肥燕瘦之说。
…………
且不提杨氏如何逐渐迪化。
却说荣禧堂东南的小小花厅里,赖大与邓好时也正在热议,刘氏认王熙凤为母一事的影响。
邓好时的衣冠还算整洁,可发髻散乱瞳孔充血,显然正处在无比的焦躁与慌乱之中。
“大总管!”
就听他咬牙切齿的道:“二奶奶得了林之孝夫妇投靠,日后谁还能钳制的住她?这当口,您可千万不能再忍气吞声下去了!”
赖大面上依旧淡然,可心下也后悔不迭。
那林之孝夫妇在府里有个绰号叫‘天聋地哑’,惯是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性子。
谁曾想因为女儿落到三等丫鬟,竟就这么没皮没脸的认了王熙凤做干娘!
若早知如此……
“大总管!”
邓好时见他半天没有回应,忍不住又催促道:“这都骑到咱们脸上了,您要再不……”
“你待怎得?”
赖大截住了邓好时的话茬,没好气道:“我早让你把那窟窿填上,你偏阳奉阴违又买来上万斤劣货,结果被大老爷拿了个正着!”
邓好时脸上闪过些尴尬,不过马上又叫屈道:“大总管,我、我这不是想着年前,再找补找补吗?谁想到潘又安都跑了,那来顺还敢打着他的名头,来捋您的虎须!”
“我的虎须?”
赖大斜了邓好时一眼,冷笑道:“他可半句都没提过我。”
“大总管,您可不能……”
“放心吧。”
赖大再次截住邓好时的话头,正色道:“若是二奶奶亲自来查,这事儿绝无转圜的余地,但查案的既然是大老爷,我自然能保你性命无忧。”
邓好时听了这话,脸上却没有半点笑模样。
沉默半晌,他原本佝偻的脊梁,悄默声的挺直了些,原本只敢落在赖大腿上的目光,也渐渐挪到了赖大脸上。
四目相对,他一字一句的道:“大总管,单只是性命无忧可不够!”
感受到他目光中前所未见的狠戾,赖大不由得瞳孔一缩,但马上又恢复了正常,淡然问道:“那你想如何?”
邓好时毫不迟疑的道:“您必须得帮我保住这管家的位置!”
他特地强调了‘必须’二字,又阴着脸冷笑道:“否则我这些年,可不是白给您当牛做马的!”
好个狗才!
听他这赤裸裸的威胁,赖大翻腾出一肚子狠辣,面上却只是略有些为难的样子。
斟酌半晌,才道:“大老爷你也是知道的,真想保住你的位置,怕是要花不少银子。”
邓好时断然道:“只要大老爷再答应我一个要求,我就算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
“什么要求?”
“严惩那血口喷人的来顺,最好连他爹来旺也一起赶出府去!”
邓好时说着,又放软了语气笑道:“大总管,我也是为了您着想,才希望能借大老爷之手,断去二奶奶一臂!”
赖大和他对视半晌,忽的展颜一笑,起身拍着他的肩膀道:“我就知道,你不会让我失望的——说说吧,你能凑多少两银子,什么时候能凑齐?”
“现银约莫有七百两,把好出手的田产卖掉,应该能凑个两千两,再就是城西有栋宅子,少说也值一千两……”
“足够了!”
赖大断然道:“也不用发卖,直接把地契房契拿来,就说市价五千两!”
“那我这就去取来?”
“我先去帮你打个前站,等你回来直接去大老爷那儿就是!”
“好嘞!”
邓好时提起衣角,转身飞也似的回了家。
他先是翻箱倒柜的,找出几锭银子两根金条,以及一张三百两的银票,然后又挖出了埋在墙角的地契房契。
把这些用粗布里三层外三层的裹上,仔细的揣进怀中,他这才兴冲冲的折回了府里。
寻至东跨院外书房前,邓好时影影绰绰见里面站着赖大、贾赦二人,且他们脸上笑的春风拂面一般,心下就愈发的有了底。
正要让守门的小厮进去通禀,两下里却忽然跳出几个彪形大汉,各持棍棒对着他劈头盖脸的乱打乱砸。
邓好时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打的头破血流、骨断筋折。
再看书房里面,贾赦、赖大笑的愈发开怀,他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当下狂吼道:“赖大,你特娘的不得好死,我就算是做鬼……”
还不等他把话喊完,一根碗口粗细的棒子兜头砸下,只一击便将邓好时打倒在地。
再补上两下,就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那持棒的凶仆这才收手,蹲下来自邓好时身上搜出那粗布包裹,恭恭敬敬的送进了外书房里。
不多时,就听里面有人吩咐道:“数目对上了,给他个痛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