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七十七章 只缘未登最高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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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辰时这样白昼全开之际，大明宫外朝已经完成了朝参礼仪、开始君臣议事，第三道宫墙后的内廷，反倒是十二个时辰中最为放松的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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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这个帝国中最幸福也是最不幸的人，刚刚结束了又一个平安无事的长夜，仿佛枕戈待旦的疲卒，需要借着光明降世、减轻防备的机会，稍事缓解一下头脑与躯体的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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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长孙李淳，在清秋的晨风里，准备穿过太液池西边的支流，往学士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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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刚出西少阳院，坐在马上瞧了瞧经历过夜雨的泥地，便改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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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带着保姆和卫士们，直奔夹在麟德殿和延英殿之间的左藏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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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库的执事宦官是第一次听禁军禀报，皇孙在门口要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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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然下马而立的李淳，不到十岁的小少年，即使刻意挺着身板，依然不到那高大的成年宦官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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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当跪拜的场景，宦官内心也并不想太以奴婢自认，以免压不住这从天而降、不知啥来头的皇长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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宦官只得费力地躬下腰，令自己的网纱盖耳冠帽比皇孙殿下的鼻尖还要低些，柔着嗓子问：“殿下，您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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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主的千秋节在望，又恰逢边军盐州大捷，本王拟作赋一篇，献给圣主。圣主甚爱钟繇的字，本王六岁起即习钟体小楷，这篇赋自然也当以钟体写就。听闻张相国驾鹤西去后，张家大郎又向内库送来一些书帖，今日本王便想来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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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淳侃侃而言，就是寻常的既和蔼又不失主家气派的口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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宦官一对眼珠子盯着李淳的靴尖，骨碌碌飞转间，已带着推辞之意道：“殿下所说，确有其事。只是张侍郎将张府珍藏献于内库的那日，特地吩咐奴婢们，古画古帖最是娇贵。今岁又不同往年，连雨不知秋至，奴婢们都是下贱出身，哪懂伺候这些上等宝贝，只能先封存在干燥的内室，待普王殿下回到长安在定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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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有理，叔父于此事最为精通。”李淳笑着点头，却举步向门内，要跨进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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宦官一急，碎步趋上，一面轻唤：“殿下，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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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淳回过身来，眼中仍无丝毫森冷愠意，只浅浅笑道：“这位中贵人，大盈乃吾李家私库，怎么，本王就在屋外瞧上一瞧，也不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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宦官语噎间，李淳已带着自己的人，呼啦啦进了左库大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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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伫立片刻，又来回踱了一会儿，方对面色发僵的执事宦官道：“本王听说，建中年间朱泚之乱，叛军涌进长安后，曾抢劫大盈、琼林二库，骚略之后还放过火。如今看来，屋宇焕然，浑无受过劫难的迹象。内侍省的人，当真是大明宫中最得力的人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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宦官忙喏喏应谢，说了一番皇恩浩荡之类的颂圣之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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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乎他的意料，和柔媚上的话儿还未说到高潮，李淳这得罪不起的第三天子，竟已对他挥挥手，云淡风轻地道声：“本王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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宦官怔讷。这就完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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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是小孩儿心性。目送李淳一行的人马背影折向学士院，宦官方才一颗快要跳到嗓子眼的心，又渐渐落回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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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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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淳进了学士院，迎面却见到了一个他厌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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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叔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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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王叔文作揖见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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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侍读可是来找韦学士（韦执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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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淳一字一顿道，仰首投向王叔文的目光里，竟比方才对着左藏库的宦官时，犀利尖刻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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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叔文心头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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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五年，悲欢离乱。当年自己舍命相救的皇孙殿下，已经从一个只知揪着衣衽拱在自己怀里发抖的小娃娃，长成了一个神思敏锐的天家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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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叔文当然发现，李淳对于自己的敌意，是从萧妃被赐死后开始的。起初，王叔文还能感到李淳的彷徨犹豫，能感到他冷漠的眼神中，仍揉杂着几丝不忍。但日复一日，当王叔文与韦执谊频繁地进出少阳院，陪着太子李诵或者下棋，或者欣赏牛奉仪弹奏箜篌时，李淳的眼神越来越像一块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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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今日韦学士当值，下官来韦学士处取一本棋谱，送去东少阳院给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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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淳上前两步，继续道：“王侍读，盐州之战，普王率二军大败蕃寇，想必我父亲也从露布上得知了。先头司天台奏报星徵大异，我父亲连着两日不思饮食，连牛奉仪都敲不开他的门。眼下边关又飞捷报，王侍读觉得，我父亲莫非还有心情下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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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这句话时，削刻之意忽地当然无存，而是露出一种与年龄更为不相称的阴森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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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这笑容只是一闪即逝，王叔文仍打了个寒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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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太子多有艰辛，殿下不可有此不孝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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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叔文一时血意上涌，终于甩了他素来谨小慎微的面具，直言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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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淳后退几步，正色道：“王侍读，你在建中四年救过我，太子便用荣宠极盛来回馈你，你这般潜邸宠臣，待太子登临大统后，只怕入阁拜相亦是旦夕之间而已。你对我的救命之恩，我李家已还了，你莫以为，你还有资格来做我的老师。本王的老师，圣主说得明明白白，是陆贽陆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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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未来的天子想了想，又补充道：“其实，本王的第一位师长，是萧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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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说完这句，仿佛终得畅快，叹口气，不等王叔文回应，转头向自己平日由陆贽授业的书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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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进了书斋，见陆贽虽已坐于茵席之上，手中执书，却目光空洞地在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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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淳正因自己此前在左库的发现小有兴奋，未太在意陆舍人面色有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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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他依照祖父之令，拜陆贽为师起，他便没有伴读。故而此刻，屋中只有师生二人，并两个伺候笔墨的小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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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去门外候着。”李淳对小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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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贽似醒过来，疑惑地看着李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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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公，你还记得我向你说过，普王此前进出左库之事吗？偏偏左库又是王希迁兼管。这王希迁从阉奴成了领神策军右厢的兵马使，与普王往来，必有蹊跷。今日我见夜雨过后、一片泥泞，不过忽然发了念头，便去左库瞧瞧，竟看到那偌大的院子里，无数脚印。左库统共才几个内侍？禁军皆在外头值夜，若无异样，怎会入院？陆公，陆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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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淳兀自说得高昂激越，却蓦地察觉到陆贽仍意兴阑珊、仿似没听见一般，不免又失落又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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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分明记得，此前他提到对于普王的警觉时，陆舍人的眼神中是洋溢着惊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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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公若觉得此迹可疑，不如立刻就随我去求见圣主？”李淳追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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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地一声，陆贽扔了手中书，扑过来执着李淳的袍袖，压着嗓子，语气却果决：“殿下若信我，若还想做第三天子，便忘了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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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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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州城内，刺史杜光彦的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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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光彦的正妻，手捧朱红朝服，翻来覆去地检视了一番，终于满意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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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一个时辰前，她还站在后院正厅门槛前，对着婢女们发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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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你们从死人堆里刨出来，养在吾家，何曾亏待过你们，竟是连一件衣服都照看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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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刺史要随普王殿下进京接受圣主的召见，论功封赏，这样激动人心的消息传来后，杜大娘子命人取出夫君几年都未曾上过身的那领觐见朝服时，才发现，最关键的丝衽边缘，竟已被蛀得不堪入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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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幸杜刺史的诸位妾氏中，有针线本事神乎奇技的，又一心立个奇功，二话不说跳将出来，翻遍府中女眷的丝襦，终于比对出了和朝服最接近的颜色，一一将洞给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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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得杜刺史从军府回到家中时，杜大娘子已将朝服和进贤冠都准备停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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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州一战，杜光彦从地狱到天堂，正是春风得意、看谁都顺眼的心情，听闻这朝服风波，反倒宽容地说起笑话来：“无妨无妨，破了也好，老夫在圣主跟前奏对时，正好以这领子做比，告诉圣主，吾盐州城的城墙，就和微臣的朝服一般，千疮百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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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大娘子一骇，嗔道：“阿郎，世人都说伴君如伴虎，你切莫与圣主说这般顽笑话。便是向朝廷讨要修缮盐州的人和钱，也须找对法子。不如，向普王殿下请教请教？此前家中摆宴，普王屈尊莅临，妾瞧着，殿下真是雄姿英发，天神般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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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了行了！”杜光彦打断她，“你莫发痴心妄想，将小九送上去做个王府的媵妾。殿下何等身份，会看得上你我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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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大娘子讪讪道：“你当初，还想将小九送与那皇甫大夫做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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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光彦抹了嬉笑之色，轻轻叹口气：“真的到了城头拼过性命，离阎王爷那般近后，我也想穿了，去高门贵户家做小，未必快活。小九是老杜我唯一的女儿，我此番去京中领了厚赏，回来给她做嫁妆，全灵盐什么人家，她挑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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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代，女子的嫁妆是她拥有绝对处置权的财产，因而嫁妆足够丰厚，便意味着她即使婚后，也有着过硬的傍身之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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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光彦此言一出，杜大娘子几乎要泪盈于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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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郎，我晓得，我晓得，嫡出的女儿，在你心里，强过十个庶出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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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说什么，都一样，都一样。你们都平安喜乐，老杜我，也就觉得这辈子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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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这个帝国中最幸福也是最不幸的人，刚刚结束了又一个平安无事的长夜，仿佛枕戈待旦的疲卒，需要借着光明降世、减轻防备的机会，稍事缓解一下头脑与躯体的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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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长孙李淳，在清秋的晨风里，准备穿过太液池西边的支流，往学士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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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刚出西少阳院，坐在马上瞧了瞧经历过夜雨的泥地，便改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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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带着保姆和卫士们，直奔夹在麟德殿和延英殿之间的左藏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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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库的执事宦官是第一次听禁军禀报，皇孙在门口要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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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然下马而立的李淳，不到十岁的小少年，即使刻意挺着身板，依然不到那高大的成年宦官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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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当跪拜的场景，宦官内心也并不想太以奴婢自认，以免压不住这从天而降、不知啥来头的皇长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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宦官只得费力地躬下腰，令自己的网纱盖耳冠帽比皇孙殿下的鼻尖还要低些，柔着嗓子问：“殿下，您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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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主的千秋节在望，又恰逢边军盐州大捷，本王拟作赋一篇，献给圣主。圣主甚爱钟繇的字，本王六岁起即习钟体小楷，这篇赋自然也当以钟体写就。听闻张相国驾鹤西去后，张家大郎又向内库送来一些书帖，今日本王便想来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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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淳侃侃而言，就是寻常的既和蔼又不失主家气派的口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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宦官一对眼珠子盯着李淳的靴尖，骨碌碌飞转间，已带着推辞之意道：“殿下所说，确有其事。只是张侍郎将张府珍藏献于内库的那日，特地吩咐奴婢们，古画古帖最是娇贵。今岁又不同往年，连雨不知秋至，奴婢们都是下贱出身，哪懂伺候这些上等宝贝，只能先封存在干燥的内室，待普王殿下回到长安在定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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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有理，叔父于此事最为精通。”李淳笑着点头，却举步向门内，要跨进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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宦官一急，碎步趋上，一面轻唤：“殿下，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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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淳回过身来，眼中仍无丝毫森冷愠意，只浅浅笑道：“这位中贵人，大盈乃吾李家私库，怎么，本王就在屋外瞧上一瞧，也不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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宦官语噎间，李淳已带着自己的人，呼啦啦进了左库大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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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伫立片刻，又来回踱了一会儿，方对面色发僵的执事宦官道：“本王听说，建中年间朱泚之乱，叛军涌进长安后，曾抢劫大盈、琼林二库，骚略之后还放过火。如今看来，屋宇焕然，浑无受过劫难的迹象。内侍省的人，当真是大明宫中最得力的人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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宦官忙喏喏应谢，说了一番皇恩浩荡之类的颂圣之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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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乎他的意料，和柔媚上的话儿还未说到高潮，李淳这得罪不起的第三天子，竟已对他挥挥手，云淡风轻地道声：“本王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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宦官怔讷。这就完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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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是小孩儿心性。目送李淳一行的人马背影折向学士院，宦官方才一颗快要跳到嗓子眼的心，又渐渐落回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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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淳进了学士院，迎面却见到了一个他厌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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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叔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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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王叔文作揖见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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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侍读可是来找韦学士（韦执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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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淳一字一顿道，仰首投向王叔文的目光里，竟比方才对着左藏库的宦官时，犀利尖刻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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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叔文心头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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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五年，悲欢离乱。当年自己舍命相救的皇孙殿下，已经从一个只知揪着衣衽拱在自己怀里发抖的小娃娃，长成了一个神思敏锐的天家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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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叔文当然发现，李淳对于自己的敌意，是从萧妃被赐死后开始的。起初，王叔文还能感到李淳的彷徨犹豫，能感到他冷漠的眼神中，仍揉杂着几丝不忍。但日复一日，当王叔文与韦执谊频繁地进出少阳院，陪着太子李诵或者下棋，或者欣赏牛奉仪弹奏箜篌时，李淳的眼神越来越像一块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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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这句话时，削刻之意忽地当然无存，而是露出一种与年龄更为不相称的阴森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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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这笑容只是一闪即逝，王叔文仍打了个寒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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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太子多有艰辛，殿下不可有此不孝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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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叔文一时血意上涌，终于甩了他素来谨小慎微的面具，直言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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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淳后退几步，正色道：“王侍读，你在建中四年救过我，太子便用荣宠极盛来回馈你，你这般潜邸宠臣，待太子登临大统后，只怕入阁拜相亦是旦夕之间而已。你对我的救命之恩，我李家已还了，你莫以为，你还有资格来做我的老师。本王的老师，圣主说得明明白白，是陆贽陆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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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未来的天子想了想，又补充道：“其实，本王的第一位师长，是萧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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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说完这句，仿佛终得畅快，叹口气，不等王叔文回应，转头向自己平日由陆贽授业的书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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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进了书斋，见陆贽虽已坐于茵席之上，手中执书，却目光空洞地在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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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淳正因自己此前在左库的发现小有兴奋，未太在意陆舍人面色有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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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他依照祖父之令，拜陆贽为师起，他便没有伴读。故而此刻，屋中只有师生二人，并两个伺候笔墨的小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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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贽似醒过来，疑惑地看着李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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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公，你还记得我向你说过，普王此前进出左库之事吗？偏偏左库又是王希迁兼管。这王希迁从阉奴成了领神策军右厢的兵马使，与普王往来，必有蹊跷。今日我见夜雨过后、一片泥泞，不过忽然发了念头，便去左库瞧瞧，竟看到那偌大的院子里，无数脚印。左库统共才几个内侍？禁军皆在外头值夜，若无异样，怎会入院？陆公，陆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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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淳兀自说得高昂激越，却蓦地察觉到陆贽仍意兴阑珊、仿似没听见一般，不免又失落又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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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刺史要随普王殿下进京接受圣主的召见，论功封赏，这样激动人心的消息传来后，杜大娘子命人取出夫君几年都未曾上过身的那领觐见朝服时，才发现，最关键的丝衽边缘，竟已被蛀得不堪入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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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大娘子一骇，嗔道：“阿郎，世人都说伴君如伴虎，你切莫与圣主说这般顽笑话。便是向朝廷讨要修缮盐州的人和钱，也须找对法子。不如，向普王殿下请教请教？此前家中摆宴，普王屈尊莅临，妾瞧着，殿下真是雄姿英发，天神般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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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了行了！”杜光彦打断她，“你莫发痴心妄想，将小九送上去做个王府的媵妾。殿下何等身份，会看得上你我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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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大娘子讪讪道：“你当初，还想将小九送与那皇甫大夫做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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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光彦抹了嬉笑之色，轻轻叹口气：“真的到了城头拼过性命，离阎王爷那般近后，我也想穿了，去高门贵户家做小，未必快活。小九是老杜我唯一的女儿，我此番去京中领了厚赏，回来给她做嫁妆，全灵盐什么人家，她挑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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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代，女子的嫁妆是她拥有绝对处置权的财产，因而嫁妆足够丰厚，便意味着她即使婚后，也有着过硬的傍身之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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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光彦此言一出，杜大娘子几乎要泪盈于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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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郎，我晓得，我晓得，嫡出的女儿，在你心里，强过十个庶出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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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说什么，都一样，都一样。你们都平安喜乐，老杜我，也就觉得这辈子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