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海溢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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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知道，”太后低低地叹了口气，复又道，“皇帝原先是从不碰女人的，却愿意碰她……这已经不是一般的了不得，而是太了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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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这不正是娘娘所期望的么？”怀薇惊讶抬眸，奇怪道，“陛下只是不喜欢亲近女人，又不是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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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贵人长得又那般绝色，我一个女人瞧了都心动，外面那些个男的，纵是话说得再冠冕堂皇、再清心寡欲，碰上卫贵人这样的，怕是道士都要思春、和尚都要还俗……陛下到底是个身心康健的成年男子，又怎能免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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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不由闭上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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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避暑山庄那件事发生的时候，怀薇并不在场，后来太后嫌丢人，更是从不曾主动与人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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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怀薇又是那种已经聪敏到了“即便可以轻而易举套得其中内情，但既然太后不提，她便绝不主动窥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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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心头乱糟糟地想了一片，最后还是点了点头，赞同了怀薇的看法：“你说得对，她才十六岁，十六岁才多大，哀家十六岁的时候，可还一心一意陷在先帝虚情假意编织的情网里，远不如她呢……再是聪慧，怕也只是些不堪用的小聪明，也就是多放两匙糖、拿去男人面前争争宠的那点子小手段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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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者，倘陛下真知道了、且昨夜还专程去告诉了卫贵人，”怀薇不欲太后触景自伤，便笑着岔过这一茬，从另一个角度分析道，“既都不曾避讳卫贵人，以陛下的性子，定也不会再多此一举地叮嘱卫贵人勿与旁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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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真那般，方才娘娘都开口问了，且看卫贵人那模样，当时显见是已经被吓得六神无主了，正是暗悔后怕都来不及的时候，又怎么会再特意的、完全没有必要的、专程替着陛下去瞒娘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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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薇分析得严丝合缝、条缕分明，太后这才缓缓露出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微笑，轻叹道：“也是，是哀家大惊小怪了，一个巧合罢了，竟惶惶然如惊弓之鸟，实是不该……不过，以皇帝那性子，昨日竟还能想着临幸宫嫔，难道是当真还不知淮南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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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陛下知道与否，都无碍娘娘才是他真正的血脉至亲，”怀薇反倒非常奇怪太后缘何非得要在这一茬上越不过去，垂眸柔声安抚道，“……娘娘的良苦用心，陛下迟早能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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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要是真能明白，”太后心神郁郁，五味陈杂道，“就不会越来越远着哀家、避着哀家、防着哀家……而今连想探一探他知情与否，都得需哀家旁敲侧击地从后宫窥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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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昔太后想知道些什么，哪里用得着这般曲折。——华盖殿里埋满了她的人，新君登基后，倒不正面与她逆着来，只把明德殿经营得铁桶一块，再极少驾临华盖殿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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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越想越不是滋味，大儿子在的时候，可从没这般防范过她。反是外人都道耳根子软的小儿子登了基，母子情分，日渐疏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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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薇心道：先靖宗皇帝苦心经营前朝事，于后宫便不甚经意，但他侍母极尊，慈宁宫那时候也并不多管事，可太后但凡真想知道点什么、过问些什么、建议些什么，在皇帝那里，总是非常说得上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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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上却不同，对谁都是一副很好说话的温柔模样，无分尊卑上下，这本也称不上是什么过错，甚至可赞一句“仁君之德”，但……对谁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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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与他什么建议，他也并非不听，只也从不全听，总得再拿出去与南北院、与行人司、与内阁六部商议一二，抉到最后，早没了太后一开始想提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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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此以往，可不得是让太后微微寒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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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薇与太后其实看得都清楚：最是有情却无情，最是温柔却断肠，说得就是当今这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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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只在于，太后总要心有不甘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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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一天天长大，早不是原先的小孩子了，”怀薇却看得很开，柔声宽慰道，“就是搁外头，爷们成了家也都想自立门户，娘娘也该撂开手、享享清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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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太后听得刺耳，不由微微冷笑道：“撂开手？哀家倘真撂开手、由着皇帝性子胡来，现在该得是个什么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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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虎归山，任淮南王就藩，还一并带走了敬氏那贱人；空置后宫，一心只赖宋氏诞下皇嗣，再立个皇太侄出来……何其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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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薇默了默，不欲触太后霉头，只浅笑转圜道：“此一时、彼一时，陛下现在可不提‘空置后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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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嘲讽般嗤笑出声，正欲说什么，外面有宫人低低的通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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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仆二人齐齐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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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薇起身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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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后，神色微妙地回来，一张口便是忍不住的笑：“才说呢，陛下可真是‘今时不同往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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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听完始末，也是微微一冷笑，冷嗤道：“男人啊……这就惦记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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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不全赖娘娘眼光好，”怀薇笑着恭维太后道，“卫氏争气，现就迁了主殿，封嫔怕也是指日可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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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心神复杂，说不上高兴，也谈不上不悦，轻贱与佩服两种极端矛盾的情绪在心内混杂，最终，也只是低低感叹道：“她倒真颇有几分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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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手段”的卫斐回到承乾宫，先拿一百两私房安置了张福平。太后这十个板子，说到底是打给卫斐看，恩威并施，图以此能拿捏住人。而于张福平而言，则是纯然的无妄之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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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福平瞧着倒还挺高兴，疼得龇牙咧嘴趴在床上修养，卫斐来探望时，还要挣扎着爬起来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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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斐手上使劲，把人安生按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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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遭苦，是替本宫吃的，”卫斐淡淡道，“待养好了伤，本宫上请陛下，册你为承乾宫主管太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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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等太监是从七品，张福平现拿得就是这份例。而这已然不低了，分到卫斐身边的四宫女四太监里，也就只有张福平和另外一个宫女是从七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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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一宫主管太监，连跃几阶，是从五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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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是皇帝突然开恩、赐下迁宫旨意，卫斐原也没有那个资格委任身边人到这位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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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福平既惊且喜，忍不住玩笑道：“那奴才这十个板子挨得可太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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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斐微微勾起唇角，淡笑道：“于本宫而言，也很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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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遭做甜，是因为那个人喜欢，当时便得了张福平提醒，卫斐还在心里暗暗惋惜：到底是不同的两个人。第二回故意，毁了宋琪弄的侍寝之夜，邀得承乾宫主殿，顺利得叫卫斐都暗觉不可思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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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得失失清算罢，卫斐也不由感慨：那两勺糖，加得可是太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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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归值，但麻烦事也是随之而来，首当其冲的，就是迁宫的大小事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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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比一开始新晋秀女入住各宫，表面上当天才宣的恩旨，实则都是太后、皇帝早便确定下来的地儿，内务府提前好些日子就预备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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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番迁宫，却是皇帝突发奇想、随口一言，累得内务府紧急出动，既得先把主殿洒扫一新、安置各类份例内的家什，又得随卫斐调遣，重新梳理清点东侧殿……忙忙碌碌，一直到小满那天才算真正搬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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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期间东南出了件震惊朝野的大事：百年难得一遇的海溢潮*登陆泉州，狂风巨浪之下，死者数千，淹田宅人畜无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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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也因此被前朝绊住了脚，接连十数日不曾召幸后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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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宫嫔来贺卫斐乔迁之喜时，聚到一处，话题便免不了或明或暗地围着皇帝打转，而提起那位久不至后宫的陛下来，又免不了要说道两句东南的海溢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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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人里，卫氏姊妹自小生活在荥阳、从没出过豫州府，卢依依祖籍冀州，且幼时便随父赴洛，云初姒柳州人……这四个是连苏杭都不曾去过的，就更不提泉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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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李琬与梅如馨二者，一个是与宁德顾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姻亲关系，曾随长辈远赴福建探亲；一个是祖籍潮汕，少时曾在那边生活过不短一段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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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及近来东南的海溢潮*，梅如馨说得头头是道，什么“海舟吹上高坡十余里*”、“水溢数十丈*”、“平地水高可达七八尺*”，可把众女唬得一愣一愣，好一番普及了那边的极端恶劣境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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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道东南都是柳景庄词里写的那样，”卫漪听后非常失望，喃喃道，“‘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美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的繁华，原来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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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家好妹妹啊，但凡再多读些书，都说不出来您这番话，”梅如馨听得哭笑不得，无语地打断道，“虽然一样是东南，但人家那是‘钱塘自古繁华’，离此番遭灾的泉州，离得怕是有十万八千里远，这哪是能放在一起说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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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卫漪听及此，马上掩住唇，不安地看向卫斐，低低道，“真的差很远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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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斐无奈一笑，简单估算道：“自钱塘江往泉州去，不过一千五六百里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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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五六百里……”卫漪眼冒金星，喃喃道：“那岂不是得有我们到苏杭那么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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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倒还不至于，”李琬笑着给卫漪递台阶下，“泉州虽僻远，但至少也还是东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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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可惜了朱阁老一家。”卢依依低低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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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李琬神色一凛，脸上笑意霎时消匿无踪，肃容道，“想朱阁老为国事操劳大半生，桃李满天下，朝野受其恩德者不知凡几……谁能料想，告老之后，竟遭此大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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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闻朱阁老家就在此次海溢潮的中心乐陵县，”梅如馨顺口接道，“家中老的老、小的小，十余口全没逃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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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依依双目微微发红，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泪珠自眼眶滚滚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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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如馨吓了一跳，赶紧打住，讪讪地找补道：“不，不是，还有一个什么几世孙逃出来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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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琬无语地抬眸瞪了她一眼，深觉此人哪壶不开提哪壶、这句说了还不如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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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在对不住，毁了卫姐姐乔迁宴的喜气、扰了诸位姐妹的兴致，”卢依依抹了把泪，忍着难受开口道，“朱阁老于我家有大恩，我……嫔妾一时有些情难自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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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斐不作声地拿了帕子递给她，示意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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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侥幸逃出一劫的那个是朱阁老的三世孙，朱家二房嫡脉，朱泓墨。”卢依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整理了情绪，这才缓缓道，“昔年在洛阳时，曾有过几面之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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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四公子才名远播，”李琬也顺势叹惋道，“想当年在洛阳城，是何等的风光无二之人。随朱阁老回泉州时，洛阳城不知多少闺秀恋恋不舍，算算时日，也正是到了当初朱阁老允他下场一试的年岁……却又遇到了这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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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琬记得清这个，是因为她有个今年秋要会试的嫡兄，兄妹俩一母同胞、感情不错，李琬哥哥视朱泓墨为科场最大敌手，还曾动过故意错开年份下场的念头，被李父毫不留情地驳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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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今造化弄人，还不知遭此大难、家破人亡的朱泓墨今年秋下不下场、下了又能考得如何了，李琬不咸不淡地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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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话题实在沉重，兼之还要照顾卢依依的情绪，场面立时凝滞下来，苦得跟桌上摆的、为了应小满之景的天香菜般，众人都兴致了了，之后不过再闲谈两句，便各自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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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三更天里，卫斐刚刚在陌生的主殿里好不容易睡着了，就被接连的喧哗吵闹弄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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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斐眉心紧蹙，披衣起身，走至殿外，便见安顺急得跟热锅蚂蚁般原地团团转了好几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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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什么事？”卫斐按了按额角，稍微清醒了一点，眉心紧皱道，“大晚上的，宫里怎么会如此喧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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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禀娘娘，出大事了！”安顺脸色惨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惊骇失色道，“仁寿宫的小殿下突然发了癔症，高热不下，太医院束手无策，懿安皇后请了太后娘娘和陛下过去……有，有宫人说，是巫蛊，巫蛊之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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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这不正是娘娘所期望的么？”怀薇惊讶抬眸，奇怪道，“陛下只是不喜欢亲近女人，又不是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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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贵人长得又那般绝色，我一个女人瞧了都心动，外面那些个男的，纵是话说得再冠冕堂皇、再清心寡欲，碰上卫贵人这样的，怕是道士都要思春、和尚都要还俗……陛下到底是个身心康健的成年男子，又怎能免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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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不由闭上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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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避暑山庄那件事发生的时候，怀薇并不在场，后来太后嫌丢人，更是从不曾主动与人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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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怀薇又是那种已经聪敏到了“即便可以轻而易举套得其中内情，但既然太后不提，她便绝不主动窥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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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心头乱糟糟地想了一片，最后还是点了点头，赞同了怀薇的看法：“你说得对，她才十六岁，十六岁才多大，哀家十六岁的时候，可还一心一意陷在先帝虚情假意编织的情网里，远不如她呢……再是聪慧，怕也只是些不堪用的小聪明，也就是多放两匙糖、拿去男人面前争争宠的那点子小手段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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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者，倘陛下真知道了、且昨夜还专程去告诉了卫贵人，”怀薇不欲太后触景自伤，便笑着岔过这一茬，从另一个角度分析道，“既都不曾避讳卫贵人，以陛下的性子，定也不会再多此一举地叮嘱卫贵人勿与旁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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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真那般，方才娘娘都开口问了，且看卫贵人那模样，当时显见是已经被吓得六神无主了，正是暗悔后怕都来不及的时候，又怎么会再特意的、完全没有必要的、专程替着陛下去瞒娘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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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陛下知道与否，都无碍娘娘才是他真正的血脉至亲，”怀薇反倒非常奇怪太后缘何非得要在这一茬上越不过去，垂眸柔声安抚道，“……娘娘的良苦用心，陛下迟早能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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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要是真能明白，”太后心神郁郁，五味陈杂道，“就不会越来越远着哀家、避着哀家、防着哀家……而今连想探一探他知情与否，都得需哀家旁敲侧击地从后宫窥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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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昔太后想知道些什么，哪里用得着这般曲折。——华盖殿里埋满了她的人，新君登基后，倒不正面与她逆着来，只把明德殿经营得铁桶一块，再极少驾临华盖殿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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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越想越不是滋味，大儿子在的时候，可从没这般防范过她。反是外人都道耳根子软的小儿子登了基，母子情分，日渐疏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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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薇心道：先靖宗皇帝苦心经营前朝事，于后宫便不甚经意，但他侍母极尊，慈宁宫那时候也并不多管事，可太后但凡真想知道点什么、过问些什么、建议些什么，在皇帝那里，总是非常说得上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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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此以往，可不得是让太后微微寒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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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一天天长大，早不是原先的小孩子了，”怀薇却看得很开，柔声宽慰道，“就是搁外头，爷们成了家也都想自立门户，娘娘也该撂开手、享享清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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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太后听得刺耳，不由微微冷笑道：“撂开手？哀家倘真撂开手、由着皇帝性子胡来，现在该得是个什么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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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薇默了默，不欲触太后霉头，只浅笑转圜道：“此一时、彼一时，陛下现在可不提‘空置后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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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嘲讽般嗤笑出声，正欲说什么，外面有宫人低低的通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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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仆二人齐齐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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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薇起身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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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后，神色微妙地回来，一张口便是忍不住的笑：“才说呢，陛下可真是‘今时不同往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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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听完始末，也是微微一冷笑，冷嗤道：“男人啊……这就惦记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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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不全赖娘娘眼光好，”怀薇笑着恭维太后道，“卫氏争气，现就迁了主殿，封嫔怕也是指日可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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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心神复杂，说不上高兴，也谈不上不悦，轻贱与佩服两种极端矛盾的情绪在心内混杂，最终，也只是低低感叹道：“她倒真颇有几分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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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手段”的卫斐回到承乾宫，先拿一百两私房安置了张福平。太后这十个板子，说到底是打给卫斐看，恩威并施，图以此能拿捏住人。而于张福平而言，则是纯然的无妄之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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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福平瞧着倒还挺高兴，疼得龇牙咧嘴趴在床上修养，卫斐来探望时，还要挣扎着爬起来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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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斐手上使劲，把人安生按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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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遭苦，是替本宫吃的，”卫斐淡淡道，“待养好了伤，本宫上请陛下，册你为承乾宫主管太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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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等太监是从七品，张福平现拿得就是这份例。而这已然不低了，分到卫斐身边的四宫女四太监里，也就只有张福平和另外一个宫女是从七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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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一宫主管太监，连跃几阶，是从五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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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是皇帝突然开恩、赐下迁宫旨意，卫斐原也没有那个资格委任身边人到这位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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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福平既惊且喜，忍不住玩笑道：“那奴才这十个板子挨得可太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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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斐微微勾起唇角，淡笑道：“于本宫而言，也很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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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遭做甜，是因为那个人喜欢，当时便得了张福平提醒，卫斐还在心里暗暗惋惜：到底是不同的两个人。第二回故意，毁了宋琪弄的侍寝之夜，邀得承乾宫主殿，顺利得叫卫斐都暗觉不可思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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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得失失清算罢，卫斐也不由感慨：那两勺糖，加得可是太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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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归值，但麻烦事也是随之而来，首当其冲的，就是迁宫的大小事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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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比一开始新晋秀女入住各宫，表面上当天才宣的恩旨，实则都是太后、皇帝早便确定下来的地儿，内务府提前好些日子就预备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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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番迁宫，却是皇帝突发奇想、随口一言，累得内务府紧急出动，既得先把主殿洒扫一新、安置各类份例内的家什，又得随卫斐调遣，重新梳理清点东侧殿……忙忙碌碌，一直到小满那天才算真正搬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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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期间东南出了件震惊朝野的大事：百年难得一遇的海溢潮*登陆泉州，狂风巨浪之下，死者数千，淹田宅人畜无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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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也因此被前朝绊住了脚，接连十数日不曾召幸后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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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宫嫔来贺卫斐乔迁之喜时，聚到一处，话题便免不了或明或暗地围着皇帝打转，而提起那位久不至后宫的陛下来，又免不了要说道两句东南的海溢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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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人里，卫氏姊妹自小生活在荥阳、从没出过豫州府，卢依依祖籍冀州，且幼时便随父赴洛，云初姒柳州人……这四个是连苏杭都不曾去过的，就更不提泉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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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及近来东南的海溢潮*，梅如馨说得头头是道，什么“海舟吹上高坡十余里*”、“水溢数十丈*”、“平地水高可达七八尺*”，可把众女唬得一愣一愣，好一番普及了那边的极端恶劣境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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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道东南都是柳景庄词里写的那样，”卫漪听后非常失望，喃喃道，“‘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美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的繁华，原来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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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家好妹妹啊，但凡再多读些书，都说不出来您这番话，”梅如馨听得哭笑不得，无语地打断道，“虽然一样是东南，但人家那是‘钱塘自古繁华’，离此番遭灾的泉州，离得怕是有十万八千里远，这哪是能放在一起说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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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卫漪听及此，马上掩住唇，不安地看向卫斐，低低道，“真的差很远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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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斐无奈一笑，简单估算道：“自钱塘江往泉州去，不过一千五六百里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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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可惜了朱阁老一家。”卢依依低低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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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李琬神色一凛，脸上笑意霎时消匿无踪，肃容道，“想朱阁老为国事操劳大半生，桃李满天下，朝野受其恩德者不知凡几……谁能料想，告老之后，竟遭此大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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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闻朱阁老家就在此次海溢潮的中心乐陵县，”梅如馨顺口接道，“家中老的老、小的小，十余口全没逃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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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依依双目微微发红，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泪珠自眼眶滚滚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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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如馨吓了一跳，赶紧打住，讪讪地找补道：“不，不是，还有一个什么几世孙逃出来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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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琬无语地抬眸瞪了她一眼，深觉此人哪壶不开提哪壶、这句说了还不如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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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在对不住，毁了卫姐姐乔迁宴的喜气、扰了诸位姐妹的兴致，”卢依依抹了把泪，忍着难受开口道，“朱阁老于我家有大恩，我……嫔妾一时有些情难自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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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斐不作声地拿了帕子递给她，示意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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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侥幸逃出一劫的那个是朱阁老的三世孙，朱家二房嫡脉，朱泓墨。”卢依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整理了情绪，这才缓缓道，“昔年在洛阳时，曾有过几面之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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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四公子才名远播，”李琬也顺势叹惋道，“想当年在洛阳城，是何等的风光无二之人。随朱阁老回泉州时，洛阳城不知多少闺秀恋恋不舍，算算时日，也正是到了当初朱阁老允他下场一试的年岁……却又遇到了这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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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琬记得清这个，是因为她有个今年秋要会试的嫡兄，兄妹俩一母同胞、感情不错，李琬哥哥视朱泓墨为科场最大敌手，还曾动过故意错开年份下场的念头，被李父毫不留情地驳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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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今造化弄人，还不知遭此大难、家破人亡的朱泓墨今年秋下不下场、下了又能考得如何了，李琬不咸不淡地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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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话题实在沉重，兼之还要照顾卢依依的情绪，场面立时凝滞下来，苦得跟桌上摆的、为了应小满之景的天香菜般，众人都兴致了了，之后不过再闲谈两句，便各自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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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三更天里，卫斐刚刚在陌生的主殿里好不容易睡着了，就被接连的喧哗吵闹弄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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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斐眉心紧蹙，披衣起身，走至殿外，便见安顺急得跟热锅蚂蚁般原地团团转了好几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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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什么事？”卫斐按了按额角，稍微清醒了一点，眉心紧皱道，“大晚上的，宫里怎么会如此喧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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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禀娘娘，出大事了！”安顺脸色惨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惊骇失色道，“仁寿宫的小殿下突然发了癔症，高热不下，太医院束手无策，懿安皇后请了太后娘娘和陛下过去……有，有宫人说，是巫蛊，巫蛊之害！”